反 击(第6/6页)
我不知该怎样对吕擎讲述自己的父亲。奇怪的是跟吕擎相处这么久,我很少谈到父亲。我跟谁也不想谈,因为这是极其复杂的、难以评判难以追述、只让人浑身战栗的一段历史。我只能说,无论哪一条路上都有无声的、极其痛苦的垂死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啊。
正谈着父亲时,吕擎有一次突然问:“听说你父亲曾经当过兵,那么说他有武器?”
“是的。”
“可我的父亲赤手空拳……”
“他手里有一支笔。”
“坏就坏在有人把这支笔看成了‘武器’。问题是,它真的是‘武器’吗?”吕擎从衣兜里抽出笔来,“它甚至没有一支雪茄粗,它本来是可以当武器的,那也很棒;只可惜许多手无寸铁的人用它聊以自慰……我知道没法跟妈妈讲明白。晚上我长时间站在窗下,看灯光映出来的影子。我真爱母亲,也可怜母亲。她满头白发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她剩下的时间有限,可她还在一笔一笔写正楷、蝇头小楷!妈妈真是虔诚啊。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该怎样向妈妈解释——我想说我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不是。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天生就要背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绝对不是……”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明白——‘他们’是一个大家族,他们当中包括她和父亲。这些夜晚我一直在想,因为我感到有一股天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到父亲的路上去。就像我要继承这个四合院一样,父亲留下的全部都一定要让我继承,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命运。我连连摆手,我要逃开。是的,我总有一天会从这儿逃开。我不愿继承,从形式到内容,什么都不愿继承。谁也没有权利把我按在一个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的地方。我害怕,我不喜欢,我只想重新开始——把身上的重负全部推掉。多么不公平啊,一个人还没出生,那些埋葬他的土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了,它们在那儿等着你——你一露头,成吨成吨的土就会压下来……你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就被埋掉了……我不愿那样,我要逃开!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简单,一年又一年长大,然后十岁、二十岁,一转眼三十岁、四十岁。人到了四十岁就该恐惧了,因为那是人生的一个大坎。过了四十,马上就要过五十,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侥幸可骄傲的?一切都该从头好好划算了,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时间一晃就会过去,就要来不及了。太阳如果有灵性,那么它看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也该怜惜、流泪!人活着就是这么一晃而过,可还要好好把它晃完。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人人身上的锁链都太多,有的锁链是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有的是别人,比如亲人和朋友;当然还有敌人!像抽打父亲的那些人,像瓷眼和乌头他们!我不知该对你怎么解释,我只能围绕要说的问题——我没法找一句更准确的话来概括使我痛苦使我不安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就逼在眼前,它们越逼越近了……你看我打沙袋一定会笑,是的,真可笑。沙袋、体育活动、强力搏击,并不能赶走我害怕的那些东西。我只想痛痛快快来它几拳,我在打自己的那颗心,我在反击自己这颗软下来的心!狠狠的,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深夜,打得精疲力竭,打得浑身发抖!我还幻想着,以为汗水能在某一天早上把身上那些可怕的什么冲掉,让我变得干脆利落一点……做不到。男人哪,再也没有比身边的女人更明白他的了,她们只是不说,笑眯眯的,瞪着一双大眼。可她们还是能够明白什么,她们能感觉,她们会知道。不过她们也明白:说得越多越糊涂,干脆就简单点讲:打沙袋是为了治神经衰弱!你看,她说得多好……”
吕擎的大手使劲按在我的肩膀上摇晃,“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庄周那样,一走了之的……”
我无言以对。是的,此时此刻我并不怀疑。
我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