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击(第5/6页)

他的话让我身上一悚。我那会儿是咬紧了牙关才一声不吭的。最后我说:“然而,他们的劳动也是有价值的——甚至有巨大的价值,这个你能否认吗?”

吕擎脸色铁青盯着我:“所以我说‘有益无害’嘛。但这价值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他们个个都差不多,也就是相互重复那一套,这怎么算得上强大?父亲他们从来既不可怕更不强大!”

我一时找不到辩白的词汇。后来我突然想起了许艮教授——他和吕擎在同一所学校——他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天哪,是的,我从心里承认许艮是个智慧的、天才的学者,可是他也曾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与吕擎类似的话。……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吕瓯一族,究竟是辉煌伟大,还是黯淡渺小;我只觉得它令人惶惑,又无比神秘;我崇敬它而又可怜它——当我正这样想时,突然发觉自己试图站在这个特殊的家族之外:遥遥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迷惑,当然,还是有无法泯灭的崇敬——为他们的劳动,为他们的艰辛,更有他们的不幸。

是的,人世间总有一部分人面对着一个极其辽阔又极其狭窄的世界。它辽阔得足以让人跋涉一生,双鬓斑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仍然摸不到边缘;它狭窄得甚至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让人的一生都命定般地待在一个极其仄逼的空间,甚至不容他转身,不容他回望来路……

“谁也没有权利让我走进父亲一族,除非是我自己愿意;即便是我的母亲,她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吕擎咬着牙关说。

“我想你父亲,我想他老人家生前肯定希望你继承他的事业……”

吕擎摇头:“我惟一弄不明白的就是父亲。他去世前并没有留下遗言。我常常想的就是这个。我想如果来得及,那么我和父亲之间将有一场很重要的对话。说不定父亲会让我尽快地、远远地离开他呢;当然也有可能让我无怨无悔地接受他这一摊子。道理很简单,他生了我,我不过是他一截延长的生命,没办法,也只得挑起他遗下的这副担子,直到压断了脊梁骨……我有时就这样想来想去,矛盾重重。吴敏以为我神经衰弱,是有那么一点;但实际上我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我愿在夜深人静的时间去想。我想父亲和他的朋友,想他们那一代,还有你、我、阳子、余泽,最后又是桤林和阿莱,整个我们这下一代人的许许多多事情。我们这一代人好像奇怪到了极点:很不凑巧地生在了两个时代的接缝上。我们命中注定了要被挣扯、分裂,要在地上到处转圈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寻找。这是肯定了。当然,有人会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不相信其他人面前也曾经堆积了这么多——我就是不相信……”

我一声不吭。我真想告诉吕擎自己那些没有尽头的夜晚。那时我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遭遇这一切。我的思绪也难以离开自己的父亲。我们两人的境况何其相似!

吕擎说下去:“我还常常想母亲。她是一个好母亲,她为父亲也为我操尽了心。不过也许她太好了,总忘不了让我走近她和父亲。我有时睡不着,真想在半夜去找母亲,把刚刚想好的一些话告诉她。我披上衣服,走出厢房。后来看到她窗前还亮着灯——她在工作,她一直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工作全部做完。我没法阻止她,更不愿在深夜里去打扰她。我在这样的夜晚多想告诉妈妈:够了,真的已经够了;父亲做的已经足够了,你和我真的不必再去重复这一切了——我看不出它有多少意义,看不出。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委屈了自己,太委屈了。我想提醒妈妈:父亲劳作一生,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有时要戴上两副眼镜才能看清古籍上的小字……可这样的结果又是怎样,我们都知道。不敢想下去,可又不能不想。结果就是,最后他们把他关进厕所,连一口水也不给。爸爸实在渴坏了,伸出手,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上喊:‘给我一碗水,一碗水。’那些家伙就弄一个石块放到他手里,再不就用皮带抽一下他的手。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冲洗马桶的水箱里喝一点脏水。就因为这样,爸爸给弄得腹泻,一次又一次病倒。他没有东西吃,看守就把吃剩的饭菜,干硬的馒头渣,从厕所的小窗投进去。父亲的牙给打落了,嚼不动这些干馒头渣,就用脏水泡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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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擎述说这些时,我的头颅嗡嗡响,怎么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个从南山归来的、总是被一些持枪者解押的父亲。与吕擎的父亲一样,迎接他的也是没头没尾的苦役,是无数次的侮辱。他们把他押到台子上揪斗,有人嫌远处的人看不见,就让他站到叠起的两张桌子上。他刚站到上边,有人就猛一摇桌子,让他一头栽下来。有一次他跌断了两根肋骨,直到去世都没有长好。可是他仍然要被赶到田里劳动。除了肋骨的折磨,还有心口疼。他常常疼得在泥土上滚动,最后就这样滚动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