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第4/5页)
我从那以后常常去找许艮。这个世界啊,原来有那么多令人入迷、让人感到新奇和慨叹的人和事。那一段我正在03所,受一位朋友的影响,开始入迷地阅读“斯宾诺莎”和孔子——这是我除了地质学最为身心投入的一件事情。我想听许艮谈谈这几个中外哲人。只是面对他,我有点难以启齿。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一种在高深莫测的人物面前才有的情状:莫名的慌乱或羞怯。我在他面前总要回头张望——像是要找一个人求助,虽然旁边什么人也没有……
吕擎说他也好久没见老人了,“他现在基本不出门,只闷在家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那张呼吁书上签了字。”
我们来到了一座老式砖楼门洞下。吕擎一边耸着挎包,一边敲门……每一次到这儿来,我都觉得光线太暗。吕擎也说,从未见他坐在一个锃明光亮的地方办公。因为他年轻时曾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住过——就在那里他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重要的著作。他好像从那时起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动物:不愿到光线明亮的地方去,看到在强光下来来往往的人就头痛。他也不听节奏强烈的音乐,平时不停地抽烟,屋里总是烟雾缭绕。大概就因为这个,平时妻子和孩子都待在另一间屋里……
许教授让我和吕擎坐在一旁的竹椅上。
四周静得很,书上蒙了灰尘,桌上堆积着书籍、资料卡片,到处乱七八糟:断了腿的眼镜、秃毛笔、放大镜,还有干裂的一截徽墨……
教授个子高大,人就愈加显得清瘦;头发白了一多半,但仍然十分茂密。这张脸的轮廓、特别是那双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在当年会是非常英俊的一个人。如今他的腮肉有点松弛,不说话嘴角还要哆嗦,好像正在竭力地忍住什么。他神情不振,我想这是学校近来事件的影响吧。
我问许艮教授的身体,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讲什么。
吕擎说:“许教授,我们陪您到外面走走吧?”
他又摇头。
“您还在埋头做……”吕擎的语气很和缓,很低沉。看得出他在这位老人面前也有些拘谨。
好长时间没看到许教授出版著作了。当然这不可能是出版方的问题,因为即便在这个特殊时期,像许艮这样的人要出版著作也容易得很。我那里收藏了他所有的书,即便是发在一些杂志上的论文也要剪下来。不久前我还剪下一篇他谈论“黄老帛书”的文章。那篇文章让我反复研读,还记了“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一句。当时很想请教一下许老,后来一忙就耽搁了。在此之前我剪过他的《郭象的“独化论”》、《谈“蒙而忘迹”》、《嵇康与杨泉》、《慧远与竹道生》——他拿出那么大的篇幅谈竹道生、谈“鸠摩罗什门下”。这些名字在我这儿有些生僻。我和吕擎背后议论,吕擎说这在许艮那儿都是一些常常提到的人物,“许艮教授在评价竹道生的时候引了八个字:‘笼罩旧说,妙有渊旨’。好多人一直在谈论的‘佛性’,就是许艮教授提到的‘般若学’……”
许艮实际上是一位学贯中西的人物。第一次把斯宾诺莎介绍给吕擎的就是他。他还介绍过自己的“孔子”。如果只读其文未见其人,会以为许艮早就年逾古稀了。其实他这个人成名早,直到现在也不过才七十多岁。一般来说,一个总与古人打交道的人,脸上的皱纹就会来得更快,白发会早早笼上头颅。吕擎说以前的许艮是一个极健谈的人,而眼下却要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天,吸他的烟斗。我发现老人的嘴唇有点紫,肯定是长期被烟火烧灼的结果。可是没人能劝他节制一点,谁也不能。
在这个人面前,我们都有些莫名的拘谨。
他有妻子儿子,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在过独居生活。有一次我亲眼见他在书房里给一件很旧的外套钉扣子。我曾问吕擎:他爱人为什么不来帮他?吕擎说她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她对他照顾还算好的,在最困难的年月,也就是许艮跑开的日子,她总算等他回来——好多人至今都在谈论这件事,成为并不单纯的“美谈”。现在也许她太忙了,也许因为别的,反正她很少同教授的崇拜者坐到一块儿,这个房间很少出现她的影子。
许教授在用一个“热得快”烧水沏茶。他的茶太浓了,我试着喝过,又苦又涩。
坐在书房中,远处的喧闹一下退远,我们好像都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一个远逝的时代、一个遗忘的角落……我们在呼吸一种特异的气息。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老人有很重的心事,但却不是因为学校近来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