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心(第10/13页)
麟趾把包袱接在手里,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她心里说若是丢了包袱,她就永久失掉纪念她父亲的东西了。再则,所有的珠宝也许都在里头。她现出非常感激的样子,对那出家人说:“真不该劳动老师父。跑累了吗?我扶老师父进里面歇歇吧。”
老和尚虽然有点气喘,却仍然镇定地说:“没有什么,姑娘请进吧。你像是逃难的人,是不是?你的包袱为什么这样湿呢?”
“可不是,这是被贼抢漏了的,昨晚上,我们在船上,快到天亮的时候,忽然岸上开枪,船便停了。我一听见枪声,知道是贼来了,赶快把两个包袱扔在水里。我每个包袱本来都结着一条长绳子。扔下以后,便把一头暗地结在靠近舵边一根支篷的柱子上头。我坐在船尾,扔和结的时候都没人看见,因为客人都忙着藏各人的东西,天也还没亮,看不清楚。我又怕被人知道我有那两个包袱,万一被贼搜出来,当我是财主,将我掳去,那不更吃亏吗?因此我又赶紧到篷舱里人多的地方坐着。贼人上来,真凶!他们把客人的东西都抢走了。个个的身上也搜过一遍,侥幸没被搜出的很少。我身边还有一点首饰,也送给他们了,还有一个人不肯把东西交出,教他们打死了,推下水去。他们走后,我又回到船后去,牵着那绳子,可只剩下一个包袱,那一个恐怕是教水冲掉了。”
“我每想着一次一次的革命,逃难的都是阔人。他们有香港、澳门、上海可去。逃不掉的,只有小百姓。今日看见车站这么些人,才觉得不然。所不同的,是小百姓不逃固然吃亏,逃也便宜不了。姑娘很聪明,想得到把包袱扔在水里,真可佩服。”
麟趾随在后头回答说:“老师父过奖,方才把东西放下,就是显得我很笨;若不是师父给追回来,可就不得了。老师父也是避难的吗?”
“我吗?出家人避什么难?我从罗浮山下来,这次要到普陀山去朝山。”说时,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但位已被人占了,他的包袱也没有了。他的神色一点也不因为丢了东西更变一点,只笑说:“我的包袱也没了!”
心里非常不安的麟趾从身边拿出一包现钱,大约二十元左右,对他说:“老师父,我真感谢你,请你把这些银子收下吧。”
“不,谢谢,我身边还有盘缠。我的包袱不过是几卷残经和一件破袈裟而已。你是出门人,多一元在身边是一元的用处。”
他一定不受,麟趾只得收回。她说:“老师父的道行真好,请问法号怎样称呼?”
那和尚笑说:“老衲没有名字。”
“请告诉我,日后也许会再相见。”
“姑娘一定要问,就请叫我作罗浮和尚便了。”
“老师父一向便在罗浮吗?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错,我是北方人。在罗浮出家多年了,姑娘倒很聪明,能听出我的口音。”
“姑娘倒很聪明”,在麟趾心里好像是幼年常听过的。她父亲的形貌,她已模糊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旺密的大胡子,发亮的眼神。因这句话,使她目注在老和尚脸上。光圆的脸,一根胡子也不留,满颊直像铺上一层霜,眉也白得像棉花一样,眼睛带着老年人的混浊颜色,神采也没有了。她正要告诉老师父她原先也是北方人,可巧汽笛的声音夹着轮声、轨道震动声,一齐送到。
“姑娘,广州车到了,快上去吧,不然占不到好座位。”
“老师父也上广州吗?”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别了他,上了车,当窗坐下。人乱过一阵,车就开了。她探出头来,还望见那老和尚在月台上。她凝望着,一直到车离开很远的地方。
她坐在车里,意象里只有那个老和尚,想着他莫不便是自己的父亲?可惜方才他递包袱时,没留神看看他的手,又想回来,不,不能够,也许我自己以为是,其实是别人。他的脸不很像哪!他的道行真好,不愧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亲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来,供养他一辈子。呀,幼年时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爱惜,我不应当报答吗?不,不,没有父母的爱,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为自己的名节,不惜把全家杀死。也许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从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给人。为什么?留在家里吃饭,赔钱。现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样做事,父母便不愿她嫁了。他们愿意她像儿子一样养他们一辈子,送他们上山。不,也许我的父母不是这样。他们也许对,是我不对,不听话,才会有今日的流离。
她一向便没有这样想过,今日因着车轮的转动摇醒了她的心灵。“你是聪明的姑娘!”“你是聪明的姑娘!”轮子也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明明是父亲的话,明明是方才那老和尚的话。不知不觉中,她竟滴了满襟的泪。泪还没干,车已入了大沙头的站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