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心(第8/13页)

老杜和黄胜两人对坐着。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各自急抽着烟卷。

郭家的人们都忙着检点东西,因为地方不靖,从别处开来的军队进城时难免一场抢掠。那是一所五进的大房子,西边还有一个大花园,各屋里的陈设除椅、桌以外,其余的都已装好,运到花园后面的石库里,花园里还留下一所房子没有收拾。因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讳多,非过百日不许人搬动她屋子里的东西。

窗外种着一丛碧绿的芭蕉,连着一座假山直通后街的墙头。屋里一张紫檀嵌牙的大床,印度纱帐悬着,云石椅、桌陈设在南窗底下。瓷瓶里插的一簇鲜花,香气四溢。墙上挂的字画都没有取下来,一个康熙时代的大自鸣钟的摆子在静悄悄的空间里作响,链子末端的金葫芦动也不动一下。在窗棂下的贵妃床上坐着从前在城隍庙卖艺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视,像要把无限的心事都寄给轻风吹动的蕉叶。

芭蕉外,轻微的脚音渐次送到窗前。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阶下站着,头也没抬起来,便叫:“大官,大官在屋里吗?”

里面那女郎回答说:“大官出城去了,有什么事?”

那人抬头看见窗里的女郎,连忙问说:“这位便是新奶奶吗?”

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会,“你很面善,像在哪里见过的。”她的声音很低,五尺以外几乎听不见。

那人看着她,也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似的,但他一时也记不起来,至终还是她想起来。她说:“你不是姓廖吗?”

“不错呀,我姓廖。”

“那就对了,你现在在这一家干的什么事?”

“我一向在广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过来一两次,奶奶怎么认得我?”

“你不是前几年娶了一个人家叫她作宜姑的做老婆吗?”

那人注目看她,听到她说起宜姑,猛然回答说:“哦,我记起来了!你便是当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

“你先告诉我宜姑现在好吗?”

“她吗?我许久没见她了。自从你走后,兄弟们便把宜姑配给黑牛,黑牛现在名叫黑仰白,几年来当过一阵要塞司令,宜姑跟着他养下两个儿子。这几天,听说总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动,也许她会跟着去吧。我自那年入军队不久,过不了纪律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荐到郭大官的烟土栈当掌柜,我一直便做了这么些年。”

麟趾问:“省城也能公卖烟土吗?”

“当然是私下买卖,军队里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这几年来很剩些钱。”

“黑牛和他的弟兄们帮你贩烟土,是不是?”

“不,黑司令现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没有从前那么深了。我有许多朋友在别的军队里,他们时常帮助我。”

“我很想去见见宜姑,你能领我去吗?”

“她不久便要到上海去,你就是到广州,也不一定能看见她?”

“今晚就走,怎样?”

“那可不成,城里恐怕不到初更就要出乱子,我方才就是来对大官说,叫他快把大门、偏门、后门都锁起来,恐怕人进来抢。”

“他说出城迎接军队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现在就领我去吧。”

“耳目众多,不成,不成。再说要走,也不能同我走,教大官知道,会说我拐骗你。……我说你是要一走不回头呢?还是只要见一见宜姑便回来?”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天我在城隍庙踏索子掉下来,昏过去,醒来便躺在这屋里的床上。好在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脚跟和手擦破,养了十几天便好了。他强我嫁给他,口里答应给我十万银做保证金,说若是他再娶奶奶,听我把十万银带走,单独过日子。我问他给了多少给黄胜,他说不用给,他没奈何他。自从我离开山寨以后,就给黄胜抢去学走江湖,几年来走了好几省地方,至终在这里给他算上了。我常想着他那样的人,连一个钱也不给黄胜,将来万一他负了心,他也照样可以把十万银子抢回去;现在钱虽然在我的名字底下存着,我可不敢相信是属于我的,我还是愿意走得远远地。他不是一个好人,跟着他至终不会有好结果,你说是不是?”

廖成注视她的脸,听着她说,他对于郭大官掳人的事早有所闻,却不知便是麟趾。他好像对于麟趾所说的没有多少可诧异的,只说:“是,他并不是个好人,但是现在的世界,哪个是好人!好人有人捧,坏人也有人捧,为坏人死的也算忠臣,我想等宜姑从上海回来,我再通知你去会她吧。”

“不,我一定要走。你若不领我去,请给我一个地址,我自己想方法。”

廖成把宜姑的地址告诉她,还劝她切要过了这个乱子才去,麟趾嘱咐他不要教郭太子知道。她说:“你走吧,一会怕有人来,我那丫头都到前院帮助收拾东西去了,你出去,请给我叫一个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