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14/33页)

那些楼梯的台阶布满污秽和痰渍,每一个拐角都堆着破竹筐和纸板箱,有时还坐着俩玩烟盒或冰棍棍的小孩,我从这一切之间慌慌张张穿过去时充满屈辱感。

这就像一只勤俭的豹子把自己的猎获物挂在树上贮藏起来,可它再次回来猎物却不翼而飞。我对米兰满腔怒火!我认为这是她对我有意的欺骗和蔑视!

在我少年时代,我的感情并不像标有刻度的止咳糖浆瓶子那样易于掌握流量,常常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应过分,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摧肝裂胆,其缝隙间不容发。这也类同于猛兽,只有关在笼子里是安全的可供观赏,一旦放出,顷刻便对一切生命产生威胁。

那天的课程非常重要,老师正在布置期末考试的复习范围。我之所以不大上课,每次又都能顺利通过考试,全赖这几堂课的专心听讲和之后的按图索骥。那天我正在课本上画着需要背诵的课文,忽然按捺不住了,数学课本封面上的两个圆和一条直线使我像化学老师手中的试管剧烈晃荡。那是一次对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的屏蔽和操纵的切身感受。我一下失聪了,眼睁睁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也能听到窗外的鸟鸣车响就是听不到他翕合的嘴里讲的是什么。

我必须立刻见到米兰!哪怕是为了考个好成绩。

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这念头甚至变成了一种迫切的生理需要,就像人被尿憋急了或是因晕车产生的难以遏制的呕吐感。

同学和老师都注意到了我的脸色苍白,所以对我匆匆走出教室并无诧异,老师甚至还问我要不要找个同学陪着到校医室,被我拒绝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在向米兰家走去时,心里充满对她的厌恶。我本能地对自己处于这种受人支配的状态产生抗拒。与其说我是急于和她相会,弗如说我是力图摆脱她,就像我们总是要和垂死的亲人最后见上一面。

她在家,这我没敲门就感觉到了。没有任何迹象,香味、音乐以及轻轻的脚步声,帮助了我的预感,可我就是准确地料到了。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惊人的直觉,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强烈期望信以为真了,而事实又碰巧和这期望吻合。

我刚敲了两下门,屋里就响起窸窸窣窣只有年轻姑娘才会那么轻盈的脚步声,接着她贴在门后声音很近地问:“谁呀?”

她打开门,抱着门扇看着我,过了片刻才认出我,笑着说:“是你。”

然后她放我进去。她正在洗头,头发湿淋淋的,从厨房到门口滴了一路水。

这时,我听到另一间屋传出她母亲的声音,“谁来了?”

“你妈妈在家?”我立刻变得紧张不安。

“她生病没去上班——找我的。”她高声对那屋说,又对我道,“你先到我房间去,我把头洗完。”

说完她就回了厨房,厨房立刻响起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

我进了她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从镜子里发觉自己笑嘻嘻的,那些难堪的症状都消失了,自我痊愈了,连最小的瘢痕和疥癣都没有,就像从来都没有发作过。

我到厨房靠着门框看她洗头。从另一个角角可以看到敞着门的另一个房间内,她母亲盖着一条大毛巾被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

她的头发很长、很多,当她打香皂搓洗时要离开水池,弯腰站在地当间两手攥着垂下来的头发一缕缕揉搓。我只看得见一头黑瀑布。

“你怎么没去上课?”她边洗边问我。

“老师病了,上午改自习了,我就溜出来了。”我信口说,压根没意识到是撒了个谎。

“你来找过我吗?”

“没有。”这倒是有意掩饰的,“我们最近课程挺紧的,快期末考试了,所以也没时间找你。”

“我还想呢,怎么见了一面人就没影了,是不是又在别处认了姐姐给绊住了。”

她搓完头发,把整头长发往上一掀,一手揪着,露出涨得粉红的脸,直起腰笑着说:“最近没有又认识什么人?”

“听你说的,好像我除了在大街上游逛就不干别的了。”

我主动拿过煤气灶上的水壶说:“我帮你冲吧。”

“行啊,兑上点凉水。”她伏到水池前低头等着。

我拎着满满一壶水朝她兜头浇下去,“烫吗?”

“可以。”她指示着方向,“朝这儿浇。”

由于她身材高大,尽管弯着腰,我也要费力用双手把水壶提得很高才够得着,好在随着水的倾出,水壶愈来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