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28/33页)

那天,我刚捉弄完她,把她气哭了,出了高晋家洋洋得意地在游廊上走。她从后面追上来,眼睛红红的,连鼻尖也是红的,一把揪住我,质问我:

“你干吗没事老挤对我?你什么意思?”

“放手,别碰我。”我整整被她弄歪的领口,对她道,“没什么意思,好玩,开玩笑。”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你那是开玩笑吗?”

“怎么不是开玩笑?你也忒不经逗了吧?开玩笑也急,没劲,真没劲。”

“你的玩笑都是伤人的。”

“我伤你哪儿?胳膊还是腿?伤人?你还有地方怕伤?你早成铁打的了,我这几句话连给你挠痒痒都算不上。”

“我哪点、什么时候、怎么招了你了?惹得你对我这样?”

“没有,你没招我,都挺好。”我把脸扭向一边。

“可你对我就不像以前那么好。”

“我对你一向这样!”我冲着她脸气冲冲地说,“以前也一样!”

“不对,以前你不是这样。”她摇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讨厌怎么样?不讨厌又怎么样?”我傲慢地看着她。

“不讨厌我就还来,讨厌我就走。”

“那你走吧,别再来了。”我冷冷地盯着她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我,小声道:“能问句为什么吗?”

“不为什么,就是看见你就烦,就讨厌!”

她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我,我既不畏缩也不动摇,坚定地屹立在她面前,不知不觉踮起了脚尖。

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你不是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我一进“莫斯科餐厅”就看到米兰在座,矜持谨慎地微笑着,不由怒上心头,大声朝她道。

那天是我和高晋过生日,大家一起凑钱热闹热闹。我们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都是罗马尼亚前共产党政权的“祖国解放日”那天。

“我叫她来的。”高洋对我说。

“不行,让她走。”我指着米兰对她道,“你丫给我离开这儿——滚!”

大家都劝,“干吗呀,何必呢?”

“你他妈滚不滚?再不滚我扇你!”我说着就要过去,被许逊拦住。

“我还是走吧。”米兰对高晋小声说,拿起搁在桌上的墨镜就要站起来。

高晋按住她,“别走,就坐这儿。”然后看着我温和地说,“让她不走行不行?”

从我和米兰作对以来,无论我怎么挤对米兰,高晋从没说过一句帮米兰腔的话。就是闹急了,也是高洋、卫宁等人解劝,他不置一词。今天是他头一回为米兰说话:

“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护着她,我就跟谁急——她非滚不可!”

我在印象里觉得我那天应该有几分醉态,而实际上,我们刚到餐厅,根本没开始吃呢。我还很少在未醉的状态下那么狂暴、粗野,今后大概喝醉后也不会这样了吧。

后面的事情全发生在一刹那:我把一个瓷烟缸向他们俩掷过去,米兰抬臂一挡,烟缸砸在她手臂上,她哎哟一声,手臂像断了似的垂下来,她捏着痛处离座蹲到一边。我把一个盛满红葡萄酒的瓶子倒攥在手里,整瓶红酒冲盖而出,洇湿了雪白的桌布,顺着我的胳膊肘流了一身,衬衣裤子全染红了。

许逊紧紧抱着我,高洋抱着高晋,方方劈腕夺下我手里的酒瓶子,其他人全插在我和高晋之间两边解劝。

我白着脸咬牙切齿地只说一句话:“我非叉了你!我非叉了你!”

高晋昂着头双目怒睁,可以看到他肩以下的身体在高洋的环抱下奋力挣扎。他一动不动向前伸着头颅很像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上的一个起义士兵。

有一秒钟,我们两张脸近得几乎可以互相咬着对方了。

…………

现在我的头脑像皎洁的月亮一样清醒,我发现我又在虚构了。开篇时我曾发誓要老实地述说这个故事,还其以真相。我一直以为我是遵循记忆点滴如实地描述,甚至舍弃了一些不可靠的印象,不管它们对情节的连贯和事件的转折有多么大的作用。

可我还是步入了编织和合理推导的惯性运行。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些细节,同时又夸大、粉饰了另一些情由。我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锃亮,当我依赖小说这种形式想说点真话时,我便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想说真话的愿望有多强烈,我所受到文字干扰便有多大。我悲哀地发现,从技术上我就无法还原真实。我所使用的每一个词语涵义都超过我想表述的具体感受,即便是最准确的一个形容词,在为我所用时也保留了它对其他事物的含义,就像一个帽子,就算是按照你头的尺寸订制的,也总在你头上留下微小的缝隙。这些缝隙累积起来,便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把我和事实本身远远隔开,自成一家天地。我从来没见过像文字这么喜爱自我表现和撒谎成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