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6/12页)
咪咪方开始吃我的饼干:我也觉得您挺有福儿的,我要说您年轻的时候一直被看做是在演“愤青”,而且您的朋友都是“愤青”您会吃惊吗?
我想小便但知道没尿,那是错觉。那时候生活很难,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经常兜里连坐公共汽车的钱都没有,也没地儿挣去,报纸上很高兴,说那是个开始,岁数大的人也很高兴,因为他们前边过得更糟糕,可是活在那个时代的小孩——我,——也不是小孩了,都当兵回来了,也是个小伙子了,可还是娇气,就觉得遭到遗弃。
被谁遗弃呢?咪咪方问。
我弯腰坐着这样特别舒服,我说:嗐,不过是做不成奴才的不踏实。
你是指被一种国家理想遗弃?
听不懂,就是郁闷。好比我现在已经八十了,一睁眼——现在,你告诉我,人能活二百岁,你还要出去想办法,——你叫我想什么办法,我本来是照着八十活的。
明白,愤怒就是这么来的。
你们没打算把“愤青”当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吗?
现在当然知道国家很虚幻,是各种利益的一个集合体,自私是它的本性。当时把它看得太不具体了,神一样,有无穷的资源和慷慨,信它,它就能照顾你——我也不知道全世界哪儿还出过这样的事儿,你跟着你的神走,半道上神一弯腰回头对你说:拜拜了您哪。
叫你选择,你还是选有神的日子?咪咪方说。
现在不了。当时傻呀,被人晕了,你说愤怒我就老一直在想,跟谁愤怒?这会儿想起来了,跟自己愤怒,我怎么这么傻呀,让人给我晕了——怒自己。你懂我意思吗?不带这样的。
咪咪方:后来呢,——接着往下说别停。
今儿是几啊?
咪咪方:还是今天,你怎么了,又要找书?
我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我在说别人的话,在替别人广播。
咪咪方:说得挺好的,是你,很是你。我一定要记着,下次带录音机来,——你觉得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是在聊从前是吗?
咪咪方:聊上个世纪。你年轻的时候。当作家的时候。
我现在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我在说瞎话,我说的话和看到的画面搭不上。
咪咪方:你能看到过去?
我一说话过去就出来,一不说画面就变成一股股火柴头灭了的黑烟儿。又出来了,东单,无轨电车,都是发青的;五棵松,阳光很强,我在街上走。又没了,都分散变烟儿了。
咪咪方:您喝口水,闭会儿眼。
没事,我经常看过去,闭眼看得更清楚,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这话谁说的?怎么说呢,当年的事儿不能事后聊,事后聊都是经过概括的。我不怎么敢跟人聊,就是怕聊出来的不是自己,是想象的自己,演的自己,好在有画面把着我。
咪咪方:你的小说好像一直有这样的主题,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再现,再努力想真实,也是经过描绘。结论很悲观,我们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中,不断歪曲着自己。
原来我早就知道。
画面里你是什么样儿?
画里——此刻,我很高兴,正跟人说话,笑着。都是轻松的,脸色很平静。所以我要推翻刚才说的话,没人愤怒,我和画中的人都是在玩的。正在生活真好。六十年前真好。这一天我记得,我去我朋友家打牌,出门没赶上车,就是这辆车,338路,马上就进站了。
我瞪大眼,被深深陶醉了,因为我看到自己跑着挂上了那辆车,如果我上了那辆车,车上就有那个无名姑娘,每次我遇到她,她都会贴近我。那是80年代头三年我最大的事儿,我就是为这个天天坐这趟车。
汽车化烟儿了。我闭上眼,用手用力压自己的眼睛,汽车又隐约出现个涂着黄油漆的尾部,老是尾部,我没赶上这班车。
咪咪方:车开走了?
开走了。
咪咪方:你有正在写作的画面吗?
没有。从来没有。有很多夜晚,夏天的,纱窗外面有树的味道,灯光是台灯照下来的,有桌子,反光,但没有我,一只搁在桌子上的手也没有。如果你坚持我干过作家,大概那些画面就跟写作有关,我不确定,因为我也可能就那么无所事事待着,或者等人。
咪咪方:怎么做到的?我也想再看看自己的过去。
到一定年龄自然就做到了。要足够老。
我说:我脑子里都是电影,特累,所以很抱歉,我这个记不住事可能和这个脑子里都是电影有关系,一会儿放这部一会儿放那部,都在库里,但都没按顺序接着。
咪咪方:没有画面你就没法相信自己是个——按你的说法,干过作家。
相信啊,我相信了。书在这儿摆着,证据,证人——你坐在我对面。可你跟我聊作家的事儿,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万一我是个特臭的作家呢。——从你来过,我想起过去做过的梦,梦里的角色有一个奇怪的我,经常在那儿自己和自己狂聊,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有一部分就像你说的话,特别讨厌,这可能就是我当过的那个作家现在想啊。我当过的人挺多,都留着画面,怎么就作家没画面,这事有点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