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7/12页)

咪咪方:我要说码字你有画面吗?

我说:没。

咪咪方:有没有可能把内容生成画面?

什么意思?

咪咪方:作家,就一个姿势坐那儿嘛,很概念,生成画面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容易记的、看得懂的最好有人物,有对话,带关系,咱们叫故事。你检查过你的电影吗?有没有其实不是你的纪录片,而是你小说改编的?记不住码字过程,记住字儿编成的事儿也行呀。

我说我懂你说的意思了,可以试试。一试,立马崩溃。又试,又崩溃。

怎么了?她问我。

一这么想就连续崩溃,我说,——你意思我看到的自己过去有一部分也不真实。

有可能啊。她说。想象能生成画面这都是常识。眼睛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开普敦大学已经在猴子身上做过试验,两台摄像机监视猴子视网膜,拿一只香蕉一把手枪同时给猴子看,大屏幕上投出来的只是香蕉。她说,不要太相信拍照,画面也不等于全部。

我说,那我们应该相信什么?

她说,这是典型你们那一代人要问的问题。什么都不可信就不能活吗?在虚无中就不能活吗?我养过一只苍蝇,一冬天往玻璃上撞,春天我打开窗户,它经过窗口就掉下来经过窗口就掉下来,我说,你丫装什么呀?它说:不习惯。

我看咪咪方:你丫胡编的吧。

咪咪方:胡编的。第二年苍蝇回来问我:你们家沙发呢?我说卖了。它就不高兴。我说你坐吗?它说看着少样东西。我说你丫一千多个画面少看一个就这样?没两天,扑地而死。我问苍蝇的灵魂:吃脏东西了吧?苍蝇灵魂回答,不为这个。我说那为什么?它不说。另一只苍蝇飞来告诉我:它是“愤青”。

我一指她:我认识你,你姓方,你爸也姓方。

咪咪方:您出画面了——您记性太好了。

我:你妈漂亮,你像你爸。小时候你是个胖子,脸都托不住脸蛋,抱起来得三个人,一边一个捧脸蛋的,外号水滴。怎么样,你爸你妈还好吗?你爸还在七机部吗?

咪咪方:您这一句明白一句糊涂的我没法正经回答你。

我:你们家不是七机部的吗?我现在看见的就是永定路口的红绿灯。还有奥迪车。

咪咪方:噢,你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我说一人名你看你能看见什么,——方言。

我:一个小孩,躺那儿哭,很小的小孩,在一个大屋子里。

咪咪方:还有呢?

我:越走越近,摇晃的,主观镜头,一只小手入画,我的手,打他的脸。

咪咪方:不许打人!

我:一排互相牵着的小孩的手,经过土地,冬天,天是苍的,树是干的。

楼,红砖楼,层层阳台,午后,一口痰飘飘荡荡拉着丝儿垂落,正掉一趴阳台小孩的后脑勺旋儿上。

他是谁?我问咪咪方。

咪咪方说,再看,你再看。

一个中年人坐在我家里哭,胖胖的,穿的衣服是我的,拿手绢捂眼,说,一生要做的事都错过了。

我在开车,一个早晨,环路拐弯,隔离带被冲开一个口子,对面趴着一辆车,反向撞在一棵树上,车头已经瘪进去,有个戴口罩的警察在察看。大白天,整条马路只有这辆车和这个戴口罩的警察,越来越远。

咪咪方:还没看见他的脸吗?他已经死了。

我说:他是我朋友。

咪咪方:你还记得有这么个朋友。

我说:他是我朋友。

咪咪方:知道知道。

我:他是我什么时候的朋友?

咪咪方:你现在打开书,他就在第一页,在你的书里。你的记忆能保持多久?我是说你现在看书,能记到明天吗?这三周书一直在您枕边难道您就一直没打开过?

我:能记住到——合上。

咪咪方:能在你们家乱翻翻吗?

老王:为什么?

咪咪方:真行,一张照片也没有,您把过去打扫得够干净的。

老王:给我讲讲,我和你爸是怎么认识的。

咪咪方:电脑——我能看吗?

不能。

我一定要看。——这一盘子纸渣儿是什么?

老王:你给我写的那封信,昨天找着了,一拿都粉了,就成这样了。时间过得真快,你脸上也全是褶子了。

咪咪方:可不是,前些天去美容,美容师说,我们要拿护理羊皮的方法给你打油。再见。我对她说。

老王:这句话我要到处去讲,人还是得有个女儿。北京好吗?

咪咪方:北京不好,这个样子,世界上可以完全没有北京。

老王:我是完全没感觉了。梅瑞莎怎么看?

梅瑞莎:还好啦,我喜欢新新的,笨笨的,到处都是玻璃塔和水泥方块,树都剪成蘑菇头,像走在电脑里的三维世界。商店、饭馆,吃的、聊的,人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