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二章(第5/6页)

咪咪方:我现在眼前就有小人跳舞。——你的意思是先要有个态度。

老王:我的意思是语言是网,世界是海,一网下去海水就会从无数网眼泄出。能说出来的永远小于看到的,小于感到的,再生动也只能概指那个方向,至大洞察力也只能望个隐约,上来就尖锐过早。争论不是目的,争论很伤感情——这是说我,我也是朋友都成了故人才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那样大遮天蔽日的未知,我们这点可怜的已知全部加起来尚且不够插一指见缝,还在这里争什么?可以交谈的人本来就少,争一回少一个。

咪咪方:放弃争论,只能说什么是什么了——小人儿,小人儿,还举着花儿。

老王:也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谁都心里明白,有的争论是促进谈话的,有的争论是掐别人脖子的,也不是别人的话真那么难懂,只是自己的主张不可改变。不说这个了,交朋友还是酒肉朋友比较好,酒肉在朋友在。朋友交深了,就碰到世界观,最硬的,不能拔出来交换的。

回到自主意识,那确实比自我意识贴,很明白地处于那里,这就是自主。自命不自命为我倒无所谓,没有他——对象比照,你也存在,都是你,你是唯一。可以想象吗?一个万象合一的局面,都是因你而起,因你而灭。你在任何地方,同时的,又不是分裂的,什么坐标也标不出你的位置,你不在一个点上,也不在一个面上,你是全部。牵一发动全身,就是你和整个宇宙图像的关系。我们在地球太卑微了,什么关系都压着我们,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你是你,他是他,稍不注意就要吃大亏。在那里不用,没有人,没有一个东西在你之外,甚至也可以说没有你,在那里,我们可以不为自己做任何事。

咪咪方:都是看到的?小人没了,很远有一个花园,凡尔赛。

老王:花园后面有海吗?

咪咪方:有海有海,看见浪花了,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天空。——我们是同一灵魂吗?还是各有各的灵魂,在地面还有关系乃至冲突,回到天空,永不相见?

老王:这也是我不能肯定的。我愿意相信我们是同一灵魂,但是没有证据。在人们脸上,我看不出我们属于同一灵魂。回到灵魂那里,我感觉不到其他灵魂的存在。你这样讲,真令人伤感。方言不这么认为。方言曾经认出两个人和他同灵魂,其中一个是我,但到后来,他不这么说了。

咪咪方:我看到他的脸了,花园组成的。——怎么就认出了呢?

老王:无意中,一个照面,一眼乓地合上。也不需要太多交谈,劈头就觉得顺溜,没有和别人初次见面一定要迈过去的那些社会坎儿,眼神像在同一个水槽里流动,动起来各擅姿态静下来像两盏同瓦数的灯泡。生活也有相同的轨迹,赶上相同的际遇,犯同样的低级错误,尤其在不如意处竞相模仿。越寻视共同点越多,多到密密蝇蝇,连起来活画出另一个人的心影。

咪咪方:听上去像一男一女,天生的一对相遇。——海淡了,变成大街了,这他妈的不是曼哈顿嘛。

老王:完全不是一回事。一男一女,可能是一半遇上另一半,一半凸一半凹,两个极端,正好投契。这个相遇,是自己遇上自己,柔软碰柔软,坚硬碰坚硬,是出对儿,两张牌,一模一样,认同感不影响敬而远之,过不到一块儿去的。

咪咪方:对对对,有人也特别不喜欢自己。——这黑女人对着橱窗照镜子……等一等等一等,我认认这是第几街。

老王:清楚吗?还是像睁不开眼那样看放在墙上的老纪录片?

咪咪方:像黄昏戴着墨镜,这出租车怎么也堵这儿了太逗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另一个只能是我了。

老王:抱歉,不算孩子,是社会上的人。——街上的人能看出是什么年代吗?

咪咪方:当代,表情都是当代。——他说过,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老王:同血缘未必同灵魂。小时候越看越像,大了,相似都在表面,骨子里另有一套,像是专门派来剿灭你的。我也希望和自己女儿同灵魂,可你看她那个牛叉的样子,我哪里敢高攀。同灵魂这种事,还是方言说得好,只是人的一个念想,在灵魂那里,这个问题不存在。

咪咪方:不是我那是谁?另一个,哼——想必也是个女的。

老王:女的——你就关心性别。

咪咪方:没办法,我就这么俗——她还活着吗这老太太?小伙子走得真快发型还挺帅,几点呢这是?

老王:不知道。当时也就是一个邂逅,再三邂逅,产生一个意会。后来各自散去,不知所终。2000年的时候,我们都处于激动和敏感中,人是打开的,四面受风,经常也是误会,误以为很多事在发生,其实可能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还跟人说我和迈可尔·杰克逊同灵魂呢,在一排排心象前辨认自我的时候,一个画框接着一个画框,后来墙上出现他的容貌,一度代表了我,穿着浮夸的军装在一大群人前头边走边唱。唱着唱着醒了,他真在远处边走边唱,在MTV里,在电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