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制碑人(第2/5页)
安平二十二岁结婚,新娘是长青县一小的音乐老师,生得娇小玲珑,名字叫全凌燕,大家说他们是“安全”组合,定能白头偕老。安平谈恋爱时怕吓着女友,隐瞒了法警身份,说自己在法院政工科工作。不过结婚一年,他的工作性质就暴露了。安平那年两次出差,归来情绪都很低落,班也不上。全凌燕问他为什么不去单位,他说出差可以享受休假。休假期间,他手头忽然阔绰起来,买酒买肉,一个人喝闷酒,妻子起了疑心。长青是座不大的县城,五六万人口,要想探明一个人的底细,并不困难。全凌燕留了心,仔细打听,终于知道,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个法警!他每次出差,都是执行枪决任务。
长青县隶属松山地区,这个地区所辖四县八区。松山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在下达死刑令时,都是抽调各基层法院的法警,转战不同的法场,异地执行枪决任务的。安平每执行一次任务,都会获得十天的假期,领到一笔补助金。
全凌燕得知丈夫的真实身份时,身怀六甲。本来她孕期反应就明显,一想到与她同床共枕的人是个法警,反应更强烈了,一天呕吐数次,茶饭不思,瘦得皮包骨,夜里枕着丈夫胳膊甜蜜入睡的好时候,一去不复返了。安平温柔地抚摸她时,她会惊叫着躲闪;安平给她递水杯,她接过来,要擦拭掉杯壁的指痕,才敢入口;她因孕脚肿,安平帮她穿鞋时,她的腿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好像他在给她戴脚铐。最后发展到连安平做的饭,她都不敢碰了。
安平无奈,动了转行的念头。他跟妻子商量时,没想到全凌燕却说,你都枪毙过人了,就是以后不干了,我也害怕你的手,你的手不干净!
安平悲哀极了,在他眼里,罪恶是污秽,他清除污秽,让世间清明,这双手是干干净净的啊。
全凌燕在一个落雪的日子生下一个女孩,安平给她起名安雪儿。哺乳期刚过,她就跟安平协议离婚了。
全凌燕不想要安雪儿,觉得她一岁多了,比铅笔盒长不了多少,实在太弱小了,且一天到晚地哭,像是冤鬼托生的,不喜气,带在身边晦气。这样安平就要了安雪儿,他想身为法警,再找老婆也难,有女儿为伴,老了有个病有个灾,身边不缺端茶倒水的,也算有个依靠。
那时长青的托儿所还没有长托的,家庭保姆也没兴起,安平执行死刑任务时又得离开家,而他一个大男人,伺候孩子不在行,安平便把女儿送到龙盏镇,由母亲抚养着。只要他在长青,周末会骑着自行车,回龙盏镇看望安雪儿。
安雪儿身高的异常,家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孩子没筋没骨似的,两岁了还不能站立,羊奶吃了不少,可不见长个儿。同龄孩子有水桶高了,她比一杆烟袋长不了多少;她三岁扶着墙,勉强站得住了,个头也长了点,但也没有两根筷子长;到了四岁,她绊绊磕磕走路了,个头却没高过一只矮脚板凳。及至六七岁,绣娘为了让孙女长高,一天给她吃四顿饭,她这才有炉台高了。
除了身高异常,安雪儿三岁才学会说话。她夜里不爱睡觉,常在黑暗中喃喃自语,说些什么,无人听懂。白天她也不困,喜欢握着一根捅火用的炉钩子,四处乱窜,敲打那些能发声的器物。灶房的水缸、闷罐、酱油瓶和锅,厅堂柜子上的茶壶和糖罐,院外山墙悬挂的各色农具,以及仓房的咸菜坛和米桶,没有不挨她打的。绣娘问她这是干什么?她嘟着粉红的小嘴,说她想听听它们是不是活着。不发声的器物,在她眼里是死了。当然,有时器物没死,让她生生给敲死了,比如玻璃杯、花盆和碗,有的抗不住炉钩子的敲打,粉身碎骨了。为了这,她的爷爷奶奶,不得不将自己最怕敲打的物件看护好,如绣娘随身挂着她做针线用的老花镜,安玉顺则把勋章包裹好,锁进箱子,钥匙须臾不离身。
安雪儿还爱看绣娘给人裁剪婚服,这时她很安静,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出神地望着那姹紫嫣红的布,心里幻想着什么似的,脸颊跟那布一样的鲜润。而到了雨雪天气,别人往屋里躲,她却往外走,伸出舌头接雨雪,说是天上的东西好吃。她平素吃饭少得可怜,也不爱吃肉,可到了除夕、清明和元宵节,喜沾荤腥不说,食量大得惊人!年三十晚上,她一人能吃一盖帘的饺子;清明节能吞下半篮子煮鸡蛋;正月十五能吃三海碗的芝麻汤圆。大家都说这样的节日里,她身上附着鬼魅,她是替它们吃。
龙盏镇人都说安雪儿是精灵,而精灵是长不大的。
在要不要安雪儿上学的问题上,安平和父母的意见是不一致的。绣娘和安玉顺担心她还没书桌高,上学会受欺负,如果再跟不上学习,伤了脑筋,更别指望她长个头了。可安平想女儿即便是侏儒,也应该有文化,她的心灵不空虚,未来才不惧这世上的风雨,坚持把安雪儿送入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