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制碑人(第3/5页)
谁也没想到,安雪儿上学后,竟成了学校唯一连跳两级的学生。她从一年级直接升到三年级,又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她领悟力一流,记忆力超群。那些课本在别的孩子眼里比砖头还难啃,在她眼里却是香浓的奶渣饼,食之甘美。她十二岁念完小学,十四岁读完初中。龙盏镇没有高中,安平动员她到长青读,可安雪儿说读完高中她也不能上大学,体检时身高不会过关,读了也没用。再说她只爱龙盏镇,不愿到外面去。
安雪儿初中毕业时,身高九十二公分,从此她结束了生长,定格在这个高度。
安雪儿刻碑的本领,无师自通,有如天赐。她十五岁那年,镇子里开鞋店的老杨,被松山地区人民医院诊断为肺癌晚期,医生说他挺不过仨月。老杨像片枯叶飘回龙盏镇,凄然等死。他的家人怕他一口气上不来,连仨月都熬不过,赶紧为他打棺材,做寿衣,选墓地,甚至连出殡用的招魂牌都叠好了。老杨唯一的心愿,是请安雪儿给他刻墓碑,说她是下凡的仙女,他的坟前竖着她制的碑,灵魂定能脱离苦海,翩然升天。
老杨拄着拐杖,面色苍黄地出现在安家门口时,绣娘正给一对新人做婚服。她将老杨让进屋,搬了把带靠垫的圈椅给他坐,端上热茶。当老杨将他的心愿说与她时,绣娘说安雪儿倒是会毛笔字,字也周正,可要让孙女把这样的字刻在碑上,她可没这本事;即便有的话,她个头这般小,哪有力气使凿子?他们说这话时,安雪儿正坐在窗台望云彩,绣娘话音才落,她便回头对老杨说,备好碑石和斧凿吧,我去你家给你刻碑。绣娘愣了,说你没那金刚钻,可别乱揽瓷器活,再耽误了人家。安雪儿不理会绣娘,将目光放回云彩上。她惊诧这一回头的工夫,先前那团病马似俯卧的乌云竟有了生气,支起了两条前腿!她期待着它完全站起,变成一匹奔腾的马,可它终究还是破散了。安雪儿叹口气,回头问老杨是不是属马的,老杨点了点头,安雪儿说,你今年死不了,碑还刻吗?老杨说,不可能,最权威的医生都说了,癌扩散了,最多仨月了,刻吧!
安雪儿答应后,老杨赶紧差儿子进城,买了一块石碑,以及一套刻字工具,各种型号的扁凿尖凿,一应俱全。安雪儿在杨家开始了第一块碑的打制。她不用尺子量,字符的间距却掌握得毫厘不差!她使凿子,如同使了多年的筷子,灵活自如。她瘦小的身体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埋藏下无穷的力气,斧凿在手,如握笔管,轻盈自若!她的头上蒙着一块雪白的纱巾,不然字在碑石上次第绽放,粉尘会像飞蛾一样迷了眼睛。安雪儿俯在碑上悉心刻字时,就像栖息在船上歌唱的夜鸟。
那块碑一周刻成了!碑上的字,遒劲豪放,洒脱大气,带着股飞扬的气势,不像女孩子的手笔,老杨很满意。更让他欣喜的是,安雪儿在碑上给他刻的阳寿年龄,比他料想的多出两年。
老杨也的确多活了两年。他如愿地看到了孙子出生,带着做了爷爷的喜悦,心满意足地去了另一世界。安雪儿刻碑之神灵,自此流传。从这以后,龙盏镇人都叫她安小仙了。那些年过七旬的老人,在预备寿材的同时,也不忘了选好墓碑,嘱咐儿孙,等他们踏上黄泉路,找安雪儿刻碑。
绣娘是远近闻名的缝制婚服的能手,因为安雪儿刻碑的名气越来越大,附近乡镇出了丧事的人家,都带着墓碑找她,安家的院子就成了墓园,石碑林立,做婚服的新人嫌晦气,都不上门了。这样,安雪儿便从绣娘那儿搬出,在镇子北口临近格罗江的地方,将一座废弃的板夹泥小屋改造了,开起石碑坊。
安雪儿是成人的年龄了,可因为身高,家人都把她当孩子看。他们不反对她找事做,但不主张她刻碑谋生,说一个女孩子整天匍匐在墓碑上干活,等于趴在地狱之门,日子过得丧气!可安雪儿说刻碑养活自己,是人间美事,没什么忌讳的。安平心疼女儿,想给她雇个帮手。安雪儿回绝了,说她一个人足以应付。绣娘让孙女白天在石碑坊,晚上仍回家住。说如果她不回去,她就来陪她。安雪儿笑了,说绣娘别担心,雪儿有陪的!
安雪儿对家中长辈很有礼貌,该叫什么就叫什么。但对奶奶,她却像别人一样叫她绣娘。绣娘说孙女这么叫她,把她叫得辈分低了。当安雪儿说她晚上有陪的时,着实吓着了绣娘,连忙问是谁来陪?安雪儿说,夜里有月亮和星星,它们的脚长,能跳过窗子,跟我一起躺在枕头上,陪我睡呀。要是赶上哪一晚没月亮没星星,风总该有的,风吹得窗户叫,就是和我说话呀。绣娘说,要是没风呢?安雪儿说,我心里装着好多风,我吐出风儿,和自己说话呀。绣娘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