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3/21页)
“再说一次。”
“奶奶。”
“阿德,奶奶死了你可怎么活啊?”
“奶奶,我想我妈妈了。”
阿德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流泪,他咧开嘴,露出了粉色的舌头,表情和一个白痴完全一样。她有些吃惊、有些憎恶地看着他,这个小孩怎么就养不熟呢?她养他这么长时间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塞给他,把月亮摘下来哄着他,他居然没有绽开一丝一毫的裂缝,但凡有一点不高兴一点委屈,第一个想起来的永远是他那已经睡在地下的母亲。而她不过是一滴油,永远融不进他们母子的血液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岿然不动地长期占据着霸主的地位,光是她的魂魄就够把白氏打败了。铁人白氏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悲伤,这点悲伤很深很静,但是很有力。她浑身僵硬。
她把阿德的哭声留在窑洞里,自己走到了院子里,她又想去看看那些鲇鱼。已经是初夏,夜风如水,儿媳和采采正在篱笆旁边吃晚饭。硕大橘黄的月亮从吕梁山上升起来了,整个水暖村浮动在透明清凉的月光里,微风过处如舟行水上。白氏坐在小泥炉旁边开始煮小米粥,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舔着锅底,金色的小米粥呻吟着翻唱着,溅出一地清香。这时候,白氏忽然听见坐在那边的采采正和儿媳诉苦:“……老有人朝我身上摸。我站在哪儿都有人伸出手来摸我这儿,还有这儿……”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几处开始凹凸的部位上比画着,以验证自己被摸的经历是怎样不虚。这话像风一样吹进白氏的耳朵,最多不过就是一句话却让白氏觉得异样地惊心动魄。她脊背上一阵阴凉,就像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可怕东西。
这话她分明是听过的,如此相似的邪气,如此噬人的气场,是在哪儿听过呢?她忽然想起来了,上一次听到的这话也是从采采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听众,上次这番话是采采出了家门后眉飞色舞地说给村人听的,说睡在她旁边的永泰晚上是如何一寸一寸摸她的。现在听众反过来了,她又在向家人诉说外人是怎么一寸一寸摸她的。
儿媳手里的筷子冻住了,她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白氏顺着月光看过去,儿媳的脸正埋在一片阴影里。但白氏能感觉到,儿媳的目光此时也正往她身上流动。她没有去接,这样会显得她过于友好,但这种被依靠的感觉还是不能不令她舒泰。关起门来终究还是一家人。她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对视一眼,就已经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结成了罕见的临时同盟。
白氏和儿媳开始跟踪采采,采采一出门,她们便轮流跟着她,观察她的动向。采采最怕一个人待着,谁家一有打架、死人、娶亲之类的热闹,她立刻就跟着人群呼啦啦往过跑。人群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层,连点缝隙都没有。她把自己压扁压平了硬往里塞,周围的铜墙铁壁把她箍死了令她动弹不得,有人在打嗝,有人在放屁,空气又厚又黏稠,吸进肺里像喝了糨糊一样。她试着踮起脚,看到的还是前面的后脑勺——层出不穷的后脑勺。然而,越是黏稠,她越是想搅进去。她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那些后脑勺,表情是僵硬的,身体也是僵硬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人群中正等待什么。
只有站在暗处的白氏和儿媳看明白了。她在人群中等着那幻想中的抚摸。并没有一只手放在她身上,可是每天一回家一关上门,她立刻就会幻想出层出不穷的抚摸与猥亵来。那些男人,她不知道是谁,也看不清脸,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他们全部变成了一双游走在她身上的手。她编得绘声绘色,为了追求真实效果,她甚至模仿男人的动作在自己身上摸。她说:“喏,他们就这样。”白氏和儿媳作为观众,都看得目瞪口呆。她们明白了,这姑娘是有癔症了。也就是说,永泰睡在她旁边对她的抚摸也不过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儿媳气喘如牛,倒像是被猥亵的是她自己,她要标榜自己闪闪发光的节操,于是她喘着气一个耳光飞了过去。这个耳光力度之大足以让采采后退三步。她站稳后披头散发地扬起了脸,白氏以为她又要像上几次那样歇斯底里地尖叫号哭了。可是她没有,她如同被鬼魂附体一样,忽然两眼发着诡异的极亮的光芒,妖媚地笑了,她对母亲妖娆地笑着,尖声说:“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不喜欢我,没有一个人爱我,可是,你们不爱我,有人会爱我。那么多男人喜欢我,老盯着我看,还要往我身上摸来摸去,呵呵,他们是喜欢我才会这样的,不是吗?”她说着闭上了眼睛,两只手摸到自己刚刚长出骨朵的小乳房上,再往下摸去又摸到自己的屁股上。她假想着那是两只男人的手,正在她身上游动,用她的语言体系来说,是他们正在爱她。采采娴熟地抚摸着自己,观众是无法呼吸、脸色惨白的白氏和儿媳。最后面还站着个面无表情的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