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5/21页)

阿德说话了,语气急切:“她系(是)在下面睡觉吗?”她忽然一笑:“不,她不是在睡觉。她只是在下面的那个世界里,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世界,下面,就在这土里,还有好几层世界,每一层世界里都有一个地王。我见过他们,就在地王图里,过年的时候就会在祠堂里挂出来。他们和我们一样,每天也在吃饭、睡觉、干活儿,他们也有钱花、有饭吃,他们什么都不缺的。你妈妈她就在那个世界里,因为不在一个世界里,所以你看不到她。可是不管你看到看不到她,她都在那里。”

阿德身体前倾,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送过来了。他说:“那我什么系(时)候能见到她啊?”她邪邪地安静了一下,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诡谲地笑了:“只有等你死了的时候才能见到她,等你死了你就和她团圆了。”阿德崇拜地看着她:“那怎么才能洗(死)了啊?”

阳光透过树梢落在了采采脸上,明灭不定,光影在她脸上筑起了一种时空的错觉,仿佛她正迅速向一个神秘的隧道深处退去。她的声音也是从那隧道深处浮上来的,诡异幽暗:“死的办法太多了,只要你想死就能死,可以上吊,可以投井,还可以像这样。”说着,她忽然从幽深的隧道里伸出了两只手,渐渐合拢到阿德的喉咙上。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也有人不要命地爱他。她却没有,没有。那两只手往紧里一收。阿德被掐住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那两只手忽然松开了,她整个人从隧道里跌了出来,她浑身发着抖抱住了阿德,她一边剧烈打战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这可怜的傻子,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姐姐在和你玩呢。”

阿德听不见她说话,他一边红着脸剧烈咳嗽,一边又开始号哭,他大声地抽泣着,一声比一声响亮。阳光已经爬到头顶了,正午了,两个女人马上就要从地里回来了。采采脸色苍白地看着阿德,她开始感觉到恐惧了。她想把他那张开的嘴堵上,可她知道那样他只会哭得更厉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迅速抱起阿德,阿德反抗着,要从她怀里跳下去。她蛮横地抓起他的一只手,迅速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把那只手放在自己一只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上。她说:“你摸摸,你不是摸摸你奶奶的乳房就不哭了吗?你摸我的好不好?”

那只小乳房被塞到阿德手里的瞬间,他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整个人忽然变得异样地宁静,好像她正抱着一怀柔静的光线。他久久地靠在她怀里,不说话也不动,眼睛里还包着两滴泪,却不往下落。他那只捏过泥巴的手还在那只乳房上摸索着,她像个母亲一样紧紧抱着他,把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正午的阳光从头顶落下一束,把他们包进去了,他们仿佛正躺在这世界的心脏里,都安全了。

她像刚跋涉了很多路一样,喘着气在椅子上坐定,怀里仍然抱着睡着的阿德。她把他那只手从她衣服里抽了出来,完好无损地放在他自己身上。她刚坐好,院门从外面开了,白氏和儿媳相继出现在门口。两个女人吃惊地看着树下的两个小孩。

自此,阿德成了采采的门客,一刻不见她便满院子寻找:“姐姐呢?姐姐呢?”采采头一次被人这样需要,厌烦之中不乏得意,出出进进地答应着他,以显示自己在这个家里头一次被需要了。两个女人都不在的时候,她就带着阿德在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里捏泥人、捉蝴蝶、采喇叭花贴在他额头上。阿德乐此不疲,和白氏倒是疏远了些。白氏因阿德平白得了采采不少爱,像负债了一般,心里愧疚。再加上她觉得儿媳从没给过采采多少爱,自己当然也没有,现在倒像所有人都在采采面前债台高筑了一样。她便开始主动向采采示好,煮几根玉米送给采采一根,烤个红薯也递给采采一个,甚至当着儿媳的面塞给采采几块零花钱。采采接过钱接过吃食的时候并不看她,只是拼命把鼻子皱起来,皱得高耸在脸上,好把眼睛挤下去,似乎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目光了。白氏给她什么她都不拒绝,仿佛她是一只摆在路边的大邮筒,别人可以随便往里塞信件。

儿媳看在眼里,脸上的霜气又重了一层。本来她就心里有气,自打采采气跑了永泰,她这第二任男人就基本不回家了,除非过年。她好不容易从前夫的凶暴下逃出来,逃到这里,却又入虎口,一不小心做了活寡妇。她怀疑永泰是不是在外面已经和什么女人开始搭伙过日子了,听说但凡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都会找个女人同居,俗称打伙计,虽不会结婚,但和夫妻也没什么区别。她白天晚上地被闲置着,身体里早就长满了荒草。有心再离一次婚吧,这油瓶采采肯定还要拖过去的,她可以再光脚跑二十里山路跟过去,反正她娴熟得很。拖个油瓶,这又大大降了她的身价。这十三四岁的姑娘喂又喂不熟,嫁又不能嫁,又不能放出山外去挣钱,一放出去估计就只能卖淫了,想上学又没钱供她,何况她自身尚且难保。这时候又见这采采忽然做了叛徒,一夜之间投诚到对面的部队里去了。她有意惩罚她,便对她越发冷淡,出出进进好像她只是这屋里的一口空气,有她不多,没她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