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3/20页)

原来,她其实早已经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所以她才拼命地去忽略他的性别,一再暗示自己,他是个老男人,老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他只是个祖父一样的老人。时间长了,她习惯了,甚至已经有恃无恐了。她甚至掩耳盗铃地想,她经常去陪他,这对孤单的他来说已经算一种慰藉了吧。

可是,不够。这远远不够。这怎么能够?

她突然又想到,也许他们之间本来就已经到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祸起萧墙被迫造成他们之间的分离。而她所期待的那种和平结束显然也是自欺欺人。她又想起了他一次又一次塞到她手里的那些钱、打到她卡里的那些钱、那些被她藏在被窝里的食物,她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的资助,它们滋润了她贫瘠干枯、没有尊严的大学生活,这一切都不是海市蜃楼,是铁一样烙在她身上的,她就是烧成灰也赖不掉的。

站在那里,她绝望地想,这一天终究是到了,到了该回报他的时候了。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天的。那么,她就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在祖父面前脱光衣服?她怎么就觉得如此害怕又如此恶心呢?脱光之后呢?他让她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恐惧。

可是她能把钱都还他吗?她能大义凛然地把饭卡里的那些钱都扔到他脸上吗?大学还有两年,她不能。那就脱吧,脱掉也好,就当还债了,每脱一件,她就是在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杀死一寸,到最后她所有的衣服都脱光的时候,她也就把他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她就不再欠他了,倒是可以心无愧疚了。

脱吧,她那做农民的不识字的父母告诉她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欠下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没有谁能赖掉。何况是欠了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她的全部要求就是这一点了。她又看到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口,看到了他干枯花白的头发,还有他此时像小孩子一样可怜的目光。她一向争强好胜,在这一刻却忽然体会到了一种类似于基督徒的忍让和宽容。一瞬间,她对他竟有了一种很深的慈悲和怜悯,她成了站在他面前的圣母。她想,成全他吧。

像解剖尸体一样,她开始动手了。以前从不曾在一个男人面前,哪怕是一个老男人面前脱过衣服,所以她觉得手生,关节处像是锈了一样不能灵活自如。可是,她要还债。夏天的衣服哪经得起脱,外面一件裙子就是再怎么难脱也不能脱上半个一个小时,裙子窸窸窣窣地像蝉蜕一样自己脱落到地上了。裙子没了,里面的内衣内裤露出来了,遮都遮不住。在那一瞬间,她羞愧,她难受,她无地自容,但是她居然没有忘记去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是哪一条内裤,她只有两条内裤,其中一条已经破洞了,如果是那条已经破了洞的,着实不够体面,无论被谁看着了,就是被祖父看到了,也都不够体面吧。

可是,他从未有过地残忍,他不制止她,看来他真的是要她一直脱光才肯罢休的。该脱内衣了,她明显觉得难度加大,可是既然已经脱了一层,手就没那么生了,看来,做什么都是熟能生巧的。她不想在这里再拖延时间了,眼看着他们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要加快离开这里的速度,她咬咬牙,把胸罩摘掉了,她都不忍心朝自己的身体看上一眼,就像做手术做到一半却没有麻药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加快速度,快快结束,也许还能少受一点疼痛。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她像站在河边过不了河一样,犹豫了一下,又咬咬牙,狠狠心,一鼓作气,弯下腰愣是把内裤也脱掉了。在内裤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无地自容,只是,她忽然眼睛湿润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看看吧,真是妓女的女儿,连脱衣服都这么无师自通,真是无耻啊。

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了,她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不说话也不动。没有了任何衣服遮掩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如铁,变得刀枪不入,她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任是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她真正无所畏惧了。她突然抬起头,像借了别人的魂魄一般,用妓女似的眼神,近于挑衅地看着他,她已经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他还能把她怎样?难道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强奸她不成?她的身体无耻地晃在他眼前,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她身体里了,它不愿受难,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到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吕梁山上特有的那些文明。她是一个大山里的走失者,她回不去了,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情愿回到吕梁山,情愿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拉偏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