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5/20页)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简直嫌恶到了极点,她恨不得跳下去杀了她,剁了她,碎尸了方才解气。她恨不得脚下的这块泥土忽然塌陷下去,突然让她掉进湖里淹死。为什么不死了拉倒,又没有人会拦着她?她跳着脚跺着地,她愤怒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跳?为什么不跳?湖面上又没盖盖子?”
最后,她没有投湖,而是转身扑向了岸边的一棵大柳树,她像遇见了什么亲人一样一把抱住了它,泪如雨下。是的,她不想死,她不会死的,这么多年里她活得比一只蟑螂还顽强,为了一点钱她可以在一个男人面前把衣服脱光,她怎么可能去死?没有谁是心甘情愿想去死的。还是活着好啊,即使再卑微再下贱地活着,也终究是活着好啊。她的母亲在大山里拉了一辈子偏套,一辈子没有下过山,没有坐过汽车,更不用说火车、飞机,她像一匹骡子一样辛辛苦苦、毫无怨言地拉偏套,到最后老了,皮肤皱了,乳房下垂了,没有男人要她了,再也拉不动偏套了她才能歇下来,就是这样也要活着。就是再艰苦再穷的日子里,她都没有把一个习惯丢掉,那就是每天早晨往脸上抹一层廉价的雪花膏。那种雪花膏在城市里已经绝迹,但在深山的小卖部里还能找到。于国琴小时候端起碗吃饭的时候,时常在饭碗里闻到这种雪花膏的香味,所有的土豆、莜面都带着这种香味。她对它太熟悉了,这种廉价的香味像块护身符一样跟着她,在她身上一戴多年,都能融进她的骨头里。
她的父亲一辈子只知道种地,唯一一次下山就是陪她去大学报到。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能抽上一支烟,他一辈子只抽一种叫大鸡的香烟,一块钱一包。没钱的时候他曾经从家里的鸡窝里偷出鸡蛋,拿到供销社去换香烟,一个鸡蛋十支香烟,被母亲发现了,被追得满村跑。上大学后,她偶尔偷偷买给他一包稍微好点的烟,他会一直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一直到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拜年的客人,他才舍得拆开,给客人抽,自己舍不得抽一支,再回头去抽自己的大鸡。当年他结婚的时候做了一件当年时兴的中山装,在后来的四十年里他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一件衣服他从二十岁穿到了六十岁,她无论何时回到家里看到他穿的都是这件衣服。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正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远远地站在时代的车轮之外,被整个时代远远抛下,然后他就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角落里一天天地活着,一直到死的那天。
她的妹妹为了活着,十八岁就嫁人了,结果婚后两年丈夫就摔下山,成了瘫子。又是为了活着,她自己学会了修鞋,每天推着修鞋的小推车步行十里路到镇上去修鞋,晚上再步行十里路回到家里。于国琴见过她的手,她二十岁的妹妹长着一双八十岁老人才有的手,没有一片指甲是完好的,每片指甲都是千疮百孔,指甲缝里塞满了厚厚的污垢。
她的哥哥好吃懒做,有一点钱就想赌博,她的嫂子为了活着,跟着一群男人下山给人家盖房子。在烈日下她穿着一件小背心烧石灰,担着两铁皮桶石灰上房顶。山里女人不习惯戴胸罩,她光着肩膀晃着两只乳房,乳房被孩子吸变形了,垂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碍事,她恨不得把它们甩到背上去。此外,她还要给工地上的男人做饭,为了挣更多的钱,她还要身兼跟工地上外地来的男人睡觉的工作,因为男人多,一晚上得和这个睡完再和那个睡,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要和四个男人睡觉。然后她去供三个孩子上学、吃饭、长大。
她们就这样,忍辱负重地,死皮赖脸地活着。她为什么不活着?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着,她要活得比谁都坚不可摧,要活给所有的人看。终于,像赦免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犯人一样,她赦免了自己。欠人的账今晚也算还了,她该轻松该高兴的。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哭成这样?
她抱着那棵柳树哭了很久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就像她今晚忽然死去了一个亲人——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似的。她在哭声中埋葬他,再用泪水送他走。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事实上,他已经是她的亲人了。她不可能不想起他每次为她做的菜;不能不想起他高兴地看着她吃饭;他买给她喜欢吃的东西,让她带回宿舍钻在被窝里慢慢偷吃;他每次给她钱时脸上的诚惶诚恐,唯恐她不收下,她一旦收下钱,他便高兴得像个孩子,使劲搓着两只长满老年斑的手;他一次次对她说“孩子,去买件衣服”“孩子,去买点自己爱吃的东西”“孩子,你父母都还好吧”。“孩子”,他一次一次地这样叫她,就像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他是真正心疼她的那个人啊,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难道她愿意离开他吗?她久久地在黑暗中哭着,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可是,最后他为什么一定要看她脱光衣服的身体呢?他这个举动就强行把她变成了一个卖淫的妓女,就像她母亲一样的妓女。他的这个举动其实是把她们母女两代人身上遮羞的衣服都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