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8/20页)

廖秋良那只拿着钱的手还直直地定在那里,像一截繁花落尽的枯树,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他眼睛里出现了一缕惊恐的神色,这惊恐把他的瞳孔都撑大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这缕惊恐,她明知道自己今天是来还债的,可是,她还是幻想着他会赦免她,他只需要对她摆摆手,说“你走吧”,就是把她放生了。可是,他眼睛里的那缕恐惧慢慢消失了,一种更可怕的更明亮的东西从他眼睛里小心翼翼地生长出来,那点明亮早在他们刚认识时她就见过了,并不陌生。然后那亮光凝固下来,不再动了,像一块明亮的琥珀长在他的眼睛里。这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喃喃的低低的声音,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你……真是个好孩子,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这两年里我每天都会想到你,想你在做什么、吃了什么,有时还会梦见你……我感到了罪孽,因为我知道你深感羞耻,可是,我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见到你,孩子,裸体是无罪的,它是一种崇拜。也许……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轻的身体来普度他的衰老和孤独?

她彻底绝望了,她明白了,他不会阻止她的。他上瘾了。

那就脱吧。

脱吧。

权当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的慈悲了。多么悲壮啊。她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巨大的骄傲,她从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这样小看过别人。现在,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真正的施与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实都是她了。

她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开始脱衣服。由于这次穿的不是裙子,脱起来没有上次脱得那么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脱了,第二次还怕什么?凡事都只能越做越娴熟罢了。一旦过了开头的生涩,她简直就是在熟练流畅地往下脱了,脱了T恤脱裤子,脱了内衣脱内裤,很快她就像被剥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里壮烈、无畏、镇定地看着他,远远没有了上次的愤懑和羞涩,但她还是有些暗暗吃惊,她居然脱得比上次熟练,她居然真的能这么无耻。她看着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脱掉衣服的新鲜劲过去了,下面的内容也不过千篇一律,就是这样一具裸体,多么丑陋,其实他多看几次大约也就觉得无趣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一具身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不孤单吗?她觉得,这个赤裸的自己,在一种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种近于邪恶的美了。

原来,这次她不仅仅是在报答他,还要惩罚他。

他脸色奇异地苍白,好半天他才嗫嚅着说:“孩子……我就只是想看看你,我看着你的身体就会感觉我敬重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让我想起了所有美丽的青春的东西,想起我的母亲、我的爱人。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们跨越一切时空,离得那么近。这一眼就够我回忆几年了,谢谢你,孩子。”

她简直失笑,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语言体系里,所以他们才无可救药地孤独吧。他又在谢她,谢她脱了衣服给他看?她想,他们之间终于算是了结了。可是,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孩子,让我抱抱你吧,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抱抱你。”她又惊恐起来了,想,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无助惶恐的目光让她又难过了,她想,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她没有说话,他向她走了过来。

在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伸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体都掉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原来是这样的陌生。他紧紧地抱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像正在发烧一样。她甚至听到了他低低的啜泣声,然而,她又闻到了他头发上、脖子间散发出的老年人才会有的气味。

她不挣扎,就那样被他紧紧抱着。

他像生离死别一样抱着她,然后,他突然松开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后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声说:“孩子,你走吧,谢谢你。”又是谢谢,好像她义务为他做了什么似的,感激成这个样子。现在他们是不是真的两不相欠了?她真正地感觉到了轻松,四年来从未这样轻松过、自豪过。她不看他,不言不语地开始穿衣服,她想,是该离开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头却突然发现廖秋良已经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了,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倒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她本能地问了一句:“廖老师,你怎么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缩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却用一个遥远的姿势对她摆了摆手,她站住了。屋里的光线已经转暗,她只模糊地看到他正对她微笑着,一种奇异的微笑。然后她听到他嘴里发出了两个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秒钟,便果断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甚至刻意低下头,没敢向沙发上的老人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