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6/20页)

在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这次一进门就先打扫卫生,打扫完就走人,速战速决。她进去时,廖秋良正戴着眼镜看书,他看书的样子让她忽然心生安全感。因为没有开窗的缘故,屋子里流动着一种黏稠的暖意,一切看起来都很祥和,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摆好的饭菜。她恐惧地盯着桌子上的菜,像看着即将用在自己身上的刑具一般。这时候廖秋良已经放下书站起来了,他对她说:“孩子,还是先吃了饭再做其他的,人总不能不吃饭的,在我这里你不用客气的。”于国琴慌忙摆手:“廖老师,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经在食堂吃过了,我是吃过了才来的。”她说完这句话,廖秋良似乎有些微微的诧异,好像她说错了什么。他似乎想掩饰自己脸上的这种表情,把已经摘下来的眼镜又戴了上去,戴上去又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又摘下来拿在手里,好像那眼镜是他的一件道具。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突然声音比平时略高亢了一些,好像没有缘由地兴奋着,但语调略呆了一点,他说:“已经吃过了啊……那就不吃了,不吃了。”

他讪讪地弯腰收拾桌上的两双筷子,似乎不愿意让她看见。于国琴盯着桌上的两双筷子,忽然明白了,她能陪他吃一次晚饭,他其实是高兴的。可是今天,她让他失望了,因为她有备而来,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他一只手拿着眼镜,一只手拿着筷子,像个小孩子抓着两件救命的玩具。他缩在沙发里,看起来突然变得很薄很薄,像一张纸一样贴在那里。她突然之间就在心里生出了一种怜悯,还有一种奇异的得胜感。虽然只有那么细细的一缕,可是就这一缕东西就已经够让她心生舒服了,与此同时她又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很苍凉的安宁正从他们两个人中间生出来。周围一下就变得安静了,他们两个人一坐一站,静静地在暮色中对峙着。然后,她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她宽容大度地对他说:“我吃过了也可以陪您再吃点。”

屋里的光线已经开始慢慢转暗了,还没有来得及开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坐着就觉得对方开始面目模糊了。她巴不得他不要开灯,她喜欢黄昏时的光线,暮色给她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荒芜、空旷,但是安全。她在这暮色中可以顺流而下,自得其乐。

他任性地把菜夹在她碗里,说:“你吃你吃。”她心里暗暗笑着,知道他在惩罚她,惩罚她居然先把晚饭吃过了才来。这点小任性使他今晚看起来出奇地柔软和可怜,她想,这么多年里他一个人过,确实连个可以任性的机会都没有。上了讲台他是教授,下了讲台他还是教授,他只能被高高地祭起来,没有人会给他一丝一毫可以任性的机会,他连想都不用想。现在,他在她面前突然幻化成了一个满脸皱纹戴着花镜的老小孩,这种感觉让她对他有些怜悯,还有些淡淡的厌恶。

为了补偿他,她还陪他喝了两杯酒。吕梁山上不长别的水果,只有耐旱的红枣和沙棘,秋天的时候家家户户会用吃不完的红枣酿春烧酒,酒色血红,枣香扑鼻。过年的时候,女人就着瓜子稍微一喝就能喝下一两斤春烧酒去,像喝水一样。两杯酒下去,外面那层最生最硬的壳慢慢被撬开了,两个人便都有了些信马由缰的舒泰和吃饱喝足后的昏昏欲睡。屋里仍然没有开灯,他们任凭它暗下去,暗下去,任凭它掉到最深不见底、最不见人烟的地方去,就只剩下他们两个才好。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先是小心地试探着对方,像两只伸出触角接头的蜗牛。渐渐地,渐渐地,两只孤独的蜗牛借助着酒精的力量都缓缓地从壳里爬出来了。

他问她:“你们吕梁山上最好的吃食是什么?”他好像在没话找话。

她说:“油糕。”

小时候,就是在梦里她也经常会梦到油糕。在吕梁山上,逢年过节最好的吃食就是油糕。吕梁山上的男人有一句民歌是专门唱给女人听的,“油炸糕,板鸡鸡,世上两样好东西”。可见山里人对食、色的渴望。还有民歌说“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馍馍又吃糕”。村里如果有老人去世,除了孝子半真半假的悲痛外,其他人都是丧而不哀的,挤来奔丧其实都是等着吃油糕的。他们一个个袖着手眼巴巴地等着油糕出锅,在死过人的主家面前毫不掩饰盼望吃糕的眼神和心情。山里还有专门的糕匠,婚丧嫁娶时都要被请去领军担纲,在村里地位很高。其实糕匠来做活儿并没有经济报酬,只有事后主家赠送的十个油糕,但在山里这已经是很体面的待遇了。糕面蒸熟后,糕匠赤膊上阵,双手举起熟糕面用力摔在糕案上,这叫摔糕,糕面不摔不好吃。摔糕时响声巨大,方圆十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幸亏糕案都是用枣木做的,厚有三寸,长约人高,看起来颇像棺材板。完事之后,糕匠带着自己的十个糕,背上棺材板一样的糕案离开,再落脚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