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7/20页)
听到这里,他哈哈笑了起来,好像心甘情愿地让自己朝着一个小孩子的方向滑去。她看着他的笑有些微微的安慰,同时又有些无法遏制的厌恶。廖秋良让她吃菜,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向空中举了一下,喝干了。
她说:“廖老师,您为什么每次喝酒的时候都要向空中举一下杯?”
廖秋良笑着说:“自从退休后,每天除了看看书写写东西,唯一的娱乐也就是黄昏时自己和自己喝两杯小酒。可我总觉得一个人喝酒不如两个知音对酌,所以喝酒的时候我就总是假想着我对面正坐着一个人,正陪着我喝酒。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真是老了,独自喝酒的时候我会坐在这里把过去的事情随便拎出一件来,在脑子里温习一遍,像放电影一样再放一遍,有时想着想着我会独自笑起来,还会自言自语。我经常坐在这里自己给自己放电影,一个人看的电影。”
于国琴有些心酸了,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问:“廖老师,你一个人这么多年就不孤单吗?”
廖秋良看着旁边的那张沙发,说:“我妻子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可是我至今仍然会看到她经常坐在这张沙发上,就像她活着时一样。”
于国琴也向那张沙发看了一眼。空的。她一阵不寒而栗。
廖秋良慢慢抽了一口烟,说:“孩子,孤独是人最本质上的常态,无法改变的。我女儿不到二十岁就离开我出国了,现在她已经是麻省理工学院的老师了。她临出国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你要早些离开我,不然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你了,你在这个世界上会更孤独。不过,宇宙间一切有形的东西反而可能是最虚空的,佛家不是说吗,‘照见五蕴皆空’。而那些最虚的东西也许就是世界的本质。所以,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不要过分惧怕孤独。”
于国琴静静缩在一团阴影里不动,两个人都静静坐着,半天没动。
下次再到廖秋良家里的时候,于国琴不敢提前吃饭了,她知道廖秋良肯定在等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经知道,他需要她和他一起吃饭。这次,在两个人吃饭时,廖秋良像个慈祥的长者一样又问她:“孩子,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于国琴沉默了半天,神情有些古怪,片刻之后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看着他,说:“拉偏套您知道吗?这是大山里多么古老的一种营生。为什么叫拉偏套呢?就像一匹马,虽然架着主辕,但也可以拉上偏套,其实就是兼职的意思。
“在吕梁山的大山深处,很多女人就是靠做这个养家糊口的。大山里的女人只要结过婚,就一人戴一顶蓝色的帽子,把头发包起来,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头发脏得快,可以少洗几次,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标志,标志着这个女人可以拉偏套了,这样其他男人才能找上门来,就像妓院门口挂出的红灯笼做招牌用。如果家里有个女人在拉偏套,那男人就是什么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只管每天白天袖着两只手往路边一戳,扯着祖宗八代以上的闲话,数着来来往往的汽车,一见到有汽车过来,就拼命把自己家的鸡和狗往车轮下赶,逼着家畜去碰瓷。如果有汽车碾死一只鸡或一只狗,就可以讹车主几百块钱,算是有了两个月的花销。男人晚上就给自己的女人拉皮条,帮自己的女人拉拉客。来光顾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从县里特意跑来体验野味的,还有深山里的那些煤矿里的工人领了工钱就定期过来解决一下生活所需,泄泄火。就是本村来的男人也分光棍儿和有老婆的,别说是光棍儿,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来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里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绝不会管自己男人一个字的,她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你爱和谁睡就和谁睡去。男人们自然也不会怕老婆,还会数落自己的老婆,有本事你也拉偏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来能拉多少,看看人家多能耐。所以在山里人心目中,拉偏套绝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偏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里的主劳力一样,自己的男人、公婆也得敬着几分。”
屋里没有开灯,两个人也都没有去开灯的意思。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感觉他的目光在暗处分外明亮。
她继续道:“山里的女人拉的偏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为拉得越多就说明这个女人漂亮,有能耐,体力好,床上功夫也十分了得。其他女人难以望其项背。山里的女人只要一结婚就都恨不得能做这个营生,因为一年到头在地里扒食,最后也收不下几筐土豆和莜面。如果拉了偏套,男人走的时候有钱的留钱,实在没钱的白面、大米、大白菜、土豆也要留半口袋。而且这活儿操作简单,技术含量有限,只要往炕上一躺就行,多数女人都干得了。最受女人欢迎的还是那些矿工。这些钻在深山里的矿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常年见不到女人,山里那些拉偏套的女人则帮这些出门在外的矿工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所以矿工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有了长期业务关系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着女人家里什么活儿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锅里吃饭,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农忙时节他们还会主动到女人家的地里帮着干农活儿,经常是十来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块地里干活儿,男人一边干活儿一边互相打招呼。几亩莜麦都收好了,女人还不知道是谁帮着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