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9/20页)

这种罪恶感袭击着她,她必须更残酷地对待自己才能减少心中的一点点罪恶感。

忽然,她自己对自己迟钝地笑了笑,说:“其实我有什么好装的,我还能装成什么?这年头,是处女的恨不得在额头上刻行字,我可是处女,我还纯着呢,所以我有资格对男人提出更多的要求。离过婚的女人恨不得在身上贴上标签,我有车、有房、有婚史,男人跟了我少奋斗二十年,欢迎入住。谈恋爱都谈伤了还没结成婚的剩女只好说,别人都装处,我装经验丰富算了。人人都会装。其实,和您说句实话,我恨不得装无耻,因为这样我会更容易活下去。可是,我装不出来。原来,连装无耻都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她在黑暗中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像是过了许久,他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好孩子。”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她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借着这个时间她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于国琴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于国琴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海风把一种潮湿的寂寞和巨大的安详送进了这扇窗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漂在海面上。在这个晚上,在这艘船上,他们两个忽然都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孤单。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说着她准备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廖秋良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于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但她还是努力平静地说:“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说话了,站起来有些踉跄着找到了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什么东西,然后走到于国琴跟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他说:“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收下。”递到她面前的是一卷钱。她一愣,没有动。廖秋良也不动,那只手像树根一样牢牢地盘在她面前。他说:“你来帮我做家务,这是你该得的,不要多想,拿起来,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像是被那卷钱催眠了一样,呆滞,一动不动,但是很突然的,她像是身上有什么开关被碰着了一样一下就跳了起来,跳到了一边。她后退两步躲避着那卷钱,唯恐它长出脚追上她一样,她恐惧地、愤怒地跺着脚,手上的书包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唾沫四溅,她一边跺脚一边尖叫着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钱?把我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连同他的那只手却已经生了根,牢牢地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卷钱硕大无比地向她压了过来。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的,像悬在半空中一样,只有空气在里面流来流去却全无意识。只有她的嘴还在最本能地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廖秋良忽然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宽容地笑了,他力大无穷地把钱塞进了她手里,他说:“我老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少用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让自己强大一点,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对我女儿说,孤独是一种强大,对你我却要说,其实无耻也是一种强大。”

这句话突然就让她没有了还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原来竟是这么委屈,只是以前她不知道而已。她的泪哗哗就下来了。最后,哭也哭完了,钱终究还是收下了。这钱装在身上当然还是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虚,可是有更多的东西压在了这羞耻和心虚的上面,她想,是她那穷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这一卷钱,是她的血液收下了这卷钱。推拉终于结束了,两个人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颓败地、萧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于国琴带着这卷钱逃了出来。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进了宿舍楼,她站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掏出了那卷钱,抖着手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她第一次捏着这么一大笔数目的钱。她呆呆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楼道里的灯光从她头上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然后她拖着影子,艰难地揉搓着那卷钱,无声地装进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