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0/25页)

此后,李天星又去找过杨国红两次,见杨国红再没有提过任何一个关于要和他结婚的字,他才确定她离婚不是为了要和他结婚。他像得了一种新的保障,又往她那里跑得勤了些。杨国红为了多点生意,干脆就住在了小店里,她在货架后面搭了张木床,晚上就睡在那里,早晨早早开门营业,快到深夜了还舍不得关门。

他去找她的晚上,两个人就一起挤在货架后面的床上。她对他每次来找她都表现得感激涕零。她这种感激让他害怕,这种害怕在做爱中又加快了化学反应,过快来到的高潮甚至让他在一瞬间都怀疑他其实是爱她的。做爱之后的两个人拥抱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简陋的木床上,平静异常,像食物即将腐败的前夕。他抱着她,却仍然警惕着她马上要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他生怕在某次做爱之后她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可她一直没有,好像已经忘了世上还有婚姻这件事。

渐渐地,从前偷情时压在他们身上的种种重量忽然被抽去,他竟一时有点适应不了,好像脚下空荡荡的,随时会一脚踩空。从前做爱时的紧张、急促和兴奋等各种骨骼林立的感觉,也在忽然之间长胖,长成了一种好似他们在一起睡了一千年的厌倦感。他想,就是真结了婚也不过就这样了吧,老夫老妻的感觉。不得不说,没有婚姻的形式却能享受到婚姻的实质,还是不错的。只是,他又想,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下去,她就连再嫁人的机会都没有了。也许等他离开了,她自然就会再找个人结婚了。

他看着陈旧斑驳的天花板说:“真是想不到世道变得这么快,像做梦一样。你看你们单位原来多好,以前你们单位的女人想结婚的话,会有很多男人可挑——”

他不敢说完的话是“可是现在,没有男人会愿意娶你们这些下岗的女人了”。她果断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尖变硬:“下岗就下岗,我自己开个小店,挣得倒比以前的工资还多。”

他踌躇着,怕她会反应激烈:“我……还是想着要离开这里。”

她却只是疲惫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要出去就早点出去吧。你说你要是真的出去了打算干什么,想好了吗?”

“……不知道。”

“听我的,你还是考大学吧,我听说现在考大学的年龄也放开了,你就去报名参加高考。大学毕业了留在外面,就不要再回来了。”

“……就怕考不上。”

“一年考不上就两年,两年考不上就三年,总能考上的。”

“可是……”

“上大学的学费你不用担心,我供你上学。我无儿无女的,又没有什么负担。至于下岗,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什么都没做错,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命,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命。”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在那一瞬间他想他应该赶紧从她这张床上逃走,可是,她挡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她已经提前在他面前高筑债台了。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发现他不但没有逃走,还转身更紧地抱住了她。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腐蚀出了一个黑洞,于是,他赶紧跳进去藏身。他必须得承认,其实,在她说这句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拦不住。其实,是他根本不想拦住。

这晚之后,他又有一段时间不敢去找她。不敢去找她的时候又充满了恐惧,仿佛那债台是会自己收利息的,他在她那里越欠越多,以至于就要还不清了。他更坚定了逃离的念头,便在这个夏天跑到教育局,毅然报名参加当年的高考,似乎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孤舟。

当时,他报考了南方的一所美术学院,然后,那年,他顺理成章地没有考上。

他在窗前抽烟直到后半夜。一只椰子壳做的烟灰缸里已经戳满烟头,如龟背上驮了一片丰饶的墓碑。蛙声已轻,渐渐沉入湖底,草木则在蛙声零落之后开始舒展,湖尽头墨蓝色的夜空里洇出了几缕血丝,是夜与昼交错而过的摩擦。他开始感到困意了,这才离开窗前,到沙发上睡觉。

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床上的女人已经走了。她走前把他的房间打扫收拾了一番,以至于他一觉醒来竟以为自己前一晚睡错了地方。桌子上床上干净萧索,看上去像刚刚被装进了一只明净的玻璃瓶里。他简直不敢走过去。就连前一晚那只插满烟头的烟灰缸也被拔掉了所有的烟头,只剩下一只孤独坚硬的椰壳,椰壳里的肉早已风干,腐烂,成灰。

他光着脚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一边惶恐,一边感动,与此同时,他在自己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忽然嗅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似乎有只野兽正面目不清地蛰伏在某个角落里,在他与它猛然打到照面的刹那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