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9/25页)

她站在那里对他恐怖地一笑:“去帮我打点水,又没水了,我一上午已经喝完好几壶了。”

这个春天的交城县街头忽然便冒出了很多小商贩,他们密密匝匝地挤在街道两边,卖这人世间能卖的所有东西。下岗工人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卖东西几乎成了所有人的救命稻草,卖蔬菜、卖水果、卖衣服、卖袜子、卖手套。清明节快到的时候,他们开始争相卖冥币,卖纸房子、纸人。为了能多卖出去一点东西,他们几乎把地摊摆到了街道中央,像群倾巢而出的蚂蚁一样正渐渐占据着县城的各条街道。有时候,为了抢夺一个顾客,两个摊主会大打出手,一个说:“他要买的是我的土豆。”另一个说:“放屁,他明明站在我的摊子前。”那个又说:“你才放屁,人家明明要买我的。”而那个准备买土豆的人已经被第三个卖土豆的抢走了。

一时间,交城县的街头出现了从没有过的盛况,那就是,头一次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人还多。这些拥上街头的小贩大多数是刚刚下岗的工人,而原来那些在街头卖菜的城郊农民也不满意了,生意被抢,于是,动辄便和新晋的下岗工人小贩打起来。街头形成了两大阵营,随之又诞生了最威猛、最不怕死的两大霸头各自执掌自己的阵营。于是,这街头每日充斥着各种嘈杂声、叫卖声、骂架声、拉客声、恐吓声,生机盎然得不像人间,倒更像是天上砸下来的街市。然而,为了活下去,更多新下岗的工人还在陆续拥向这里争抢一寸地盘,街上从黎明到深夜都是人头攒动,仿佛众人聚在一起正在过一种奇怪的盛大节日。

多年之后,李天星在异乡的一场小成本话剧里听到了这样一句台词:“没有投票权的一代人是没有节日的。”后来他想,从没有过投票权的人们其实节日并不少,比如那下岗便是节日,万民变成小贩拥上街头抢食也是节日。它们都是节日。再后来,李天星渐渐想明白了,节日几乎是人们活着的必备品。如果没有自己的节日,一代人就白活了。可是,从没有哪代人真正没有节日。没有。而所有的节日在每一个参加节日的人身上都会盖一个戳,永远不会消退。

夹在人群中的李天星在90年代末的这个春天里第一次闻到了那种类似于各种菌类混杂在一起的腐烂的味道。一时间,诸神撤退,出生和死亡同时面世,拥堵在了人间的街头。他再次惊恐地感觉到,他厌恶这里,他必须逃离这个小县城。嘈杂绝望的街头,抢食吃的人们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孤独,巨大得简直不像他一个人的孤独,倒像是有千万个人的重量一起压在了他的身上,要把他压碎,压成齑粉。

怎么逃离,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和死死包裹着他的嘈杂声,一边惊恐绝望地问自己。找杨国红去,还是找杨国红去。自从上次在她的小店里见了她一次之后,他就再没有去找过她,她也没有主动来找他。现在,她不仅下了岗,还离了婚,不管是谁先提的离婚,总之,她是离婚了,她也成了单身。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恐惧,让他这段时间都不敢再去找她,似乎他去找一个自由了的女人就必定是危险的,反而没有了偷情时的那种万目窥视背后的安全感。同时,他又想到了她手中抱着的那只巨大的罐头瓶子,想起那里面一瓶又一瓶的白开水,想起了她毛衣下面开始隆起的小腹。他不敢去。

可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他还是出现在杨国红的小店里。当时已经八点了,杨国红还舍不得打烊。他估计她还在侥幸地等待着当天可能有的最后的顾客。她顶着一头半白的灰蒙蒙的头发,正抱着那只巨大的玻璃瓶子枯坐在椅子上。他站在黑暗中隔着那扇玻璃门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透明的罐头,然后,他推了门进去。

她惊讶地看着他进来,起身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就伸手关了灯。再然后,就着外面鬼魅一样漂泊的车灯,她一言不发地拉下了他的裤子,把他摁在了那张嘎吱作响的木椅上。接着,她还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把头深深埋在了他两腿间。他不敢看她一眼,唯恐看到里面一半的白发。忽然,他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放开我!”然后他的泪就下来了。那个跪着的女人顿了一下,也只是一下,然后又继续。他感到自己大腿上一片湿凉,那是她的眼泪。

从杨国红的店里出来很久了,他还是无法停止哭泣。他一边没有目的地走在街上,一边哗哗流泪,后来,他索性当着来往行人的面蹲在了街头,号啕大哭起来。他哭了很久很久,那晚,整个县城的夜空里飘荡的都是一个男人鲜红凛冽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