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10/18页)
她快步走出了家门,不辨方向地向前疾走了一段路,仍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好像方才那可怜的侏儒还跟着她。她抬头看了看夜晚的天空,有一弯残月正挂在梧桐树的枝头,不远处有几颗闪着青光的星星。她盯着这苍青色的夜空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它能帮助她消化掉这满腹的憎恨与委屈。在夜色中呆呆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向城边的那片树林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竭力回忆着离家出走前的田叶军。他没有什么脾气,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甚至都没有训斥过她一句。每次她吃完饭要去上学的时候,他就拉住她,掏出自己那条脏得认不出颜色的手帕给她擦掉嘴角的饭粒,然后目送她走出巷子。每晚睡觉前,他都要把手伸进她的被窝摸摸她,再把被角给她盖严了。后来他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和其他工人一起下岗失业了。因为没有了收入,苏月梅经常和他吵架,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两人又大吵起来,苏月梅当着她的面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分钱都挣不来,你还算个男人吗?”吵完后苏月梅回娘家去了,他则忽然抱住她号啕大哭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大哭,以至于她久久都忘不了他那天的哭声,好像他亲手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皮揭开了给她看,她在黑暗中都能闻到那种连着神经的血淋淋的气味。
在他离家出走前一个月的晚上,那时候刚过完年,苏月梅又因为钱的事和他吵了一架,他躲出去了,一个白天都躲着不回来。到了晚上苏月梅早早把门从里面闩上了。她躺在床上,一晚上心惊胆战地等着敲门声,她准备在他敲门的一瞬间就跳下去给他开门。可是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直到后半夜她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哭,是个男人的哭声。她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哆嗦着爬起来要出去开门,苏月梅把她叫住了,她说那是隔壁的傻子在哭。她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子,在雪光里打开门却发现门口是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哭声却还在遥远的地方徘徊着。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预感到,田叶军也许哪天早晨就会忽然消失了。那段时间,她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里屋,看看田叶军睡过的那个地方是不是空的。吃饭的时候她久久地盯着他看,似乎怕一走就忘了他的模样,就连上学的时候她也恨不得能随身带着一只大口袋,把一米八的田叶军装进去随身携带着。她惧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会到来,所以几乎把每天与田叶军的相聚都当成一场送葬。直到年后的那个早晨,血红色的窗花还盛开在玻璃上,她一推开里屋的门,发现田叶军睡过的那个地方果然是空的了。她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到那个地方,那里是冰凉的。他半夜就走了。
他不辞而别。
她所惧怕的东西就这样逼真地现形了,并在她面前缓缓长出了手和脚,如一个新的可怕物种。
然后,十年过去了。
十年,已经过去了。
她在黑暗中一边蹒跚着一边回忆着这一切,随着回忆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坚硬,她觉得脚步反而轻得出奇,似乎此刻她的灵魂已经不住在她的身体里了。她觉得她的灵魂现在正乘坐这些回忆离开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前觉得生命正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她的身体在渐渐变轻变轻,最后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她来到了城边的那棵大树旁边,走过去无声地抱住了那棵树。这棵树陪了她整整十年,十年里每次她受了委屈想说话想哭的时候就来找这棵树,她已经不再把它当成树了。因为它的无声无息和宽容,她可以对它讲任何话,随便她说了什么,它都会立刻把它们吸收得一点不剩。它像一只巨大的胃一样帮助她消化了所有的悲伤和愤怒。有时候她把它当成了父亲的墓碑,她在墓碑前为他哭泣,把和父亲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再回锅温热一次,把所有那些不好的日子全在这里过成了好日子。有时候她又把它当成十字架,她跪在它面前忏悔,她真的是一个有罪的人,她和所有活着的人一样,真的罪孽深重。她需要赎罪。现在,她只想让它再收留她一会儿。
她正伏在那棵树上,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了:“天凉了会感冒的,回家吧。”她打了个哆嗦,是田叶军的声音,他一路跟着她来到了这里。她还是那个姿势伏在树干上,一动没有动。一时间她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正抱着父亲的肉身,他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好像他的声音与他的肉身早已经分离了,他变得支离破碎,变得东一块西一块,她已经无法完整地把他粘在一起,粘成一个完整的人形。
她没有回头,只听见他在黑暗中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小会,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