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11/18页)
她想,原谅?什么叫原谅?就是说他承认自己是个有罪的人?
他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十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父母早都没了,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
“其实我和你母亲早已经没有感情了,我们吵架吵得太多,早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回来只是为了能看到你,在外面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你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也该嫁人了,我总要回来参加你的婚礼,总要亲手把你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我死前才能放心。”
她的泪哗地下来了:“为什么十年里你都不给我写一个字,哪怕就写一个字也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对不起。”
“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根本不需要。”
“小会,你不知道人活这一世有多难,很多时候人根本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冷笑,“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有别的女人了,是不是?”
“……”
“是不是?”
“小会……”
“是还是不是?”
“是。”
“……”
“小会,你还不懂,很多时候一个人其实是活不下去的,不是会饿死渴死,是会孤独死。我在东北流浪了好几年,后来确实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她的丈夫坐牢了,十年刑期。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也很不容易。我流浪到她那里,没有住处,没有钱买吃的东西,是她收留了我。她一直在等她的丈夫放出来……我们之间从没有任何承诺,我们都知道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我们单单就是凑在一起,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
“这十年里我拼命打工攒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回来的时候能给你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能把你体面地嫁出去。”
“……为什么这十年里你都不给我写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字?”
“小会……如果你的父亲在一段婚姻中受尽折磨和羞辱,而另一个女人却给了他起码的尊重,你更愿意他和谁在一起?如果这十年里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就只是一个父亲,而根本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丈夫,我只是一个摆设……我不在的这十年里,我知道你母亲也许有别的男人,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她也好吗?她起码和一个能照顾她的男人在一起,我甚至为她高兴。小会,你不知道,这世间的婚姻有时候其实是刑具,离家之前我就经常问自己,人结婚究竟是为死还是为活。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告诉我你的婚姻不幸福,我一定会支持你赶快离婚,如果实在离不了,我会支持你去找情人,只要你自己能感到幸福就不要在乎那些形式。”
“……那个早晨,你一声不吭就忽然走了,你为我想过没有?”
“对不起。”
“……你根本没有想过,根本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
她仍然抱着那棵树不肯放开,就像抱着一个人一样,她把脸紧紧贴在上面。在黑暗中,她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变薄变弱,仿佛成了大树的一部分。似乎过了很久,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小会。”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像是睡着了。他走近了两步,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只肩膀正在不动声色地抽搐着,原来她正抱着这棵树悄悄流泪。看来这眼泪让他得胜的信心更强烈了,他几乎断定她会回头扎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号啕大哭一场,然后,他们就算和解了。从明天开始,他们就是这世界上一对崭新的父女。
然而他的那只手刚刚搭上去,她的抽搐就停止了,她在黑暗中慢慢回过头来。他看着她那张脸,却忽然发现这张脸根本不是他方才想象中的那张,这张流泪的脸在黑暗和星光下泛着一层残酷的笑容,看上去有一种阴森感。他的手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他明白了,今晚和早些个夜晚并没有任何区别。这时候他听见她说话了,她语气平静,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那我问你,如果她的男人现在还在牢里……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再说话。他们背后是巨大黢黑的树冠,扎在苍青色的夜空里像只巨大的人头。
第二天下班回来,她发现那口鱼缸已经摆到她的屋里去了。她盯着缸底的那两只四脚怪物,它们也伏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她想,它们果然形似恐龙,大约是很古老的物种吧。现在与这样的古老生物对视着,竟感觉她与它们之间隔了许多的生物代,他们都不懂得对方在说什么,她与这史前的物种中间隔了一层抽象的时间,无法穿越。它们忽然让她有些生厌,她觉得它们分明是田叶军派来的说客,让它们替他来讨好她。她捧起鱼缸想把它们送出去,表示她绝不接受这份明晃晃的贿赂。转念一想,她又把鱼缸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