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6/18页)

他歪着肩膀使劲眨着眼睛,乞求地看着田小会:“会会,跟你爸回家去吧,他等你一下午了。”尽管李段平时见了谁都是这种懦弱讨好的表情,但现在看起来分外刺目,她现在忽然希望他变粗暴变强硬,变成一堵墙,变成一个穿着铠甲的机器人,可是他还是原封不动地倾斜在那里,摇摇欲坠。她赌气先往出走,田叶军跟在后面也出来了。两个人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田小会快步往前走,田叶军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的声音比他更着急,一路追着她:“小会,你听我说,这十年里我不是不想你们,真的不是,是我觉得自己混得不好没脸见你们。我一直想着赚钱了再回家,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可是,可是,在外面生活太艰难了,你不知道我这十年里吃过多少苦,为了挣点钱我什么活儿都做过……”

田小会不吭声,更快地往前走,生怕被这些声音捉到了。他还在继续:“……这十年时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经常梦到你。有时候在梦里我还会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一定不是梦,我是真的见到你了。醒来才知道真的是一场梦,我会后悔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那么快就醒过来了……我知道我不该那么一走了之,可是你不知道那种长年累月的争吵是会把人逼疯的,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你根本不能明白。我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我宁愿出去流浪也不愿再受那种折磨。那时候我就想着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躲开一切,去内蒙古的大草原放羊。我先去了内蒙古,又流浪到东北……小会,你知道我回来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我都认不出你了,我走的时候你十四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对不起。”

田小会越走越快,她简直恨不得让自己飞起来,泪水无声地爬过她的脸,很快又自己风干了。可是后面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它们恨不得把自己狠狠锤进她的耳朵里,铸进她的耳朵里,从此就住在她耳朵里。前面就是县城边上的鱼塘了,整个血红的夕阳都要掉进水里了,整面池水泛着粼粼血光。她走到水边站住了,看着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后面的声音也站住了,跟着她一起看着水中的倒影,他们落在水中的影子耀眼而血腥。她从水中静静地看着身后的男人,他忽然不敢再看她,他往后退了一步,从水里消失了。

她把自己从血泊里捞出来,猛然回头看着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硬的线,然后那条线折断了,声音冷漠异常:“你刚才是不是威胁我干爸了?你威胁他什么了?是不是说你在东北的黑社会混过,是不是告诉他你的那截小拇指就是当年被黑社会用斧子剁掉的?你是不是想告诉他,这十年里你在外面可是混出息了?”

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背对着池水,以至于他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又说:“他是我干爸,以后不许你再威胁他一次,不然这笔账我都会替你记着的。”他又呆呆看了她几分钟,像是真的不认识她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冷笑一声,表情凄凉干涩:“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干爸。”

“干爸是个什么东西?!”

“他就是我爸,他才是我爸。”

他的整张脸开始扭曲,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了,五官马上就要绞在一起了。他以一种痛苦异常的姿态对着她,忽然很微弱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住在他家了,算我求你了。”

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背后是一片浩荡璀璨的血光。忽然她邪恶地笑了,她斜睨着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愿意。”

他像彻底不认识她一样又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他的腰开始佝偻下去,他整个人都塌下去了,好像要就地沉没,永远地沉没下去。他坐在了地上,开始无声地抽泣。

她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去,看着水面泪如雨下。她觉得自己现在残酷得像个女巫,她觉得她应该跳进这血红色的池水里以洗掉罪孽。最后的阳光就要消失了,水面正变得越来越晦暗可怖。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从地上跳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教训他的女儿一样,狠狠地骂她甚至扇她一个耳光,他应该对她大吼:“你够了没有?够了没有?你现在就滚回去,就和那瘸子睡到一起去。现在就去,没有人会拦着你。”

可是,她听到背后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听见他在暮色中很卑微地对她乞求着:“小会,咱们回家吧。”

田小会在家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她努力把一切时间都和田叶军错开。他吃饭的时候,她就去做别的,等他离开饭桌了,她才开始吃,而且绝不坐到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他在屋里,她就到院子里,他在院子里,她就到屋里。似乎他们是两头庞然大物,头顶这一角的空气根本不够他们俩共用。有一次田小会正坐在那里看电视,田叶军凑过来,也搬了把凳子坐下来看。田小会没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他舒了口气,也专心地盯着电视看。几秒钟之后,田小会忽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把田叶军一个人撂在了电视前,好像和田叶军共看一个屏幕对她来说都是耻辱。她严格地把自己关在一个暴风半径活动范围之内,不许田叶军跨进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