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7/18页)
苏月梅总是一脸忧虑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显然,她在忧虑田小会对待田叶军的态度。不过田小会觉得她更深的忧虑却是怕她和田叶军单独在一起时,她会向他告密,好像她手里挟着一个炸药包,并随时准备着要把这炸药包引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田叶军和苏月梅的目光一前一后地粘在她身上,正窥视着她。她知道他们正在努力解读她的脸,于是她便加倍用呆板的表情去回敬他们,以至于他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同一副表情——呆板、恒温,恒温的下面不知埋着什么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她像某海报深处一个巨大的孤单头像一样每天在他们面前招摇,仅供他们瞻仰和揣测。
晚上,他们俩睡外面的大床,她睡里面的小床。深夜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屏住呼吸,无耻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但外面是一团更坚固的寂静,只有偶尔的翻床声嘎吱一声,像鱼儿露出水面吐了个水泡。她想起了这十年里苏月梅那个躲在暗处的男人和田叶军那个匿着脸的女人,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觉得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们正在这屋子里无声地行走,然后他们也躺在了床上,和田叶军和苏月梅躺在了一起。他们四个人静静地宽容地躺着,当他们偶尔碰到对方的躯体时,会忽然惊觉,过去的十年或者更早的十年其实就埋葬在这样一截截的躯体里了。现在,对方的躯体就像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在自己身边,纪念碑的后面详细篆刻着自己那十年里的经历。他们可以去拥抱它,也可以去憎恶它,还或许会抱着它做爱——和这冰凉的自己的纪念碑做爱。
她任由自己很松弛很脆弱地漂在黑暗的表面上。在荒凉无垠的黑暗中,往事像礁石一样站在那里,不时地撞到她,让她一阵一阵地疼痛。睡不着了,她索性开了台灯,从床上爬起来,拖出了床下一只带锁的铁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写满字的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一摞一摞地码在里面。这些是十年里她写给田叶军的信。从他离家出走的那年起,她就开始给他写信了。这些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一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写这些信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信他永远都不会收到。所以她写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一写出来就掉进了无限的时间黑洞,无论她写出多少,立刻就被这黑洞吸收消化掉了。眼前这些写满字的纸其实只是时间留下的尸骨。
她坐在床上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字竟也觉得恍如隔世。在这些信里她详细地告诉田叶军家里每天发生了什么事、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她退学了,她也告诉他,后来她去给人看商店,再后来去了玻璃厂做工人,每天手都被玻璃割伤,再后来她去美容院找了份工作,所有这一切她都告诉他了。这十年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居然都告诉他了,她在这些信里在这些文字背后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读信的父亲,她为他制造出一副魂魄,为他制造出某种温度。至于他的肉身,她已经不在乎那是个什么形状了,一块石头可以是他的肉身,一棵树可以是他的肉身,一堵墙也可以是他的肉身,他成了全世界最自由的肉身。她可以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遇见他,然后对他说话。至于他的回答,她也不需要了,她早就不需要了,就像她已经忘记他真实的肉身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她彻底遗失了他的形状。
可是现在,他真实的肉身自己一路寻回来并且就睡在外屋的床上。因为逼真,这肉身显得分外残酷。这些天里她仍然不敢仔仔细细和他那张脸对视,生怕会忽然认出原来真的是他,原来他真的是父亲。她已经不缺父亲了,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多余的真人。她把那只铁箱子盖好,重新塞到了黑暗的床底下,就像把一个囚徒重新关了进去。
外屋传来了低低的含混的说话声,是那两个人在黑暗中聊天。原来他们也没睡着。她在黑暗中极力捕捉着他的声音,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像蛛丝一样绕着她,把她裹起来,这是真正的父亲的声音啊。她想象了十年的声音,那些树、那些石头从不会和她说一句话。她听着他的声音,昏昏沉沉地躲在里面不舍得出去,有一种喝得醉醺醺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泡在了里面,里面异常温暖,她像婴儿一样缩成了一团,像回到了子宫里。
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她刚骑着自行车走到家门口,就看见田叶军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地上是一堆烟头。他一见她进门便赶紧往前走了两步,要迎接她的样子。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却还是感觉到他脸上盛出的笑容正齐步向她走过来。他站在那里,谦恭得像个门童一样说了一句:“小会,你回来了。”她厌恶他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表情,只觉得它们溅到她脸上身上时像火星一样恨不得能把她烧出个洞来。她绕开那张皱巴巴的低声下气的脸,理直气壮地往院子里走,田叶军跟在她后面进来了。一进屋子,她忽然发现衣柜前挂着一条白裙子,不知是什么质地,裙子看起来很轻很薄,窗户里吹进来一阵风,裙摆便摇曳生姿地荡漾起来,如一团烟雾罩在镜子前。田小会意识到什么了,她愣愣地与那条裙子对视着,好像与一个等她很久的人终究在山路上狭路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