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0页)
但最终他们没能顺畅地走出村子,他们刚把软瘫的孩子撂上架子车,一个老婆婆就嗒嘀嗒嘀飞奔而来——他们一直竭力回避的人物还是不失时机地出现了。老鹰给正义打个手势:“——快走!”正义慌忙把肩膀放进牛皮筋的拉套里,抄起车把儿,并且背弓向后去,头伸向前去,一条腿在面孔的正下方折屈得几乎接近直角——他扎好了朝前飞奔的架势。
“正义,你个小贼种子!——我看你敢拉走!”就像一出梆子戏,在嗒嘀嗒滴急促的伴奏下,悠扬的唱腔骤然起飞。即使生龙活虎如正义者,也难以抵抗这唱腔的威力,他扎好了拉车的架势,架子车却没有往前挪动一寸。
嗒嘀嗒嘀,老婆婆的拐杖敲打着大地,就像一涧抛珠溅玉的漩流。她的眍䁖的眼睛没有看路,她从自动闪到大路两旁的人群间张望她的孙子:“膀儿,膀儿……”她的呼唤匆急、沙哑,被不住的喘息搅扰得疙疙瘩瘩。她瘦小的身躯包裹在臃肿的黑色棉衣里,一路发出滴滴嗒嗒的响音朝前滚动,就像一架古老年代里遗留下来的永不磨损的古老机械在运转,轧碎所有的时光和时光衍生的人事,一刻不停地朝前推行。她冲向架子车,然后一把抱住了孙子,把她软绵绵的孙子抱进了怀里。也就是这时候,翅膀留藏的最后一声痛哭蓦地释放了出来。
老婆婆可以向着老鹰、向着队长、向着正义还有跟随过来的水拖车挥舞她的拐杖,但她旋起旋落的拐杖却无法改变她孙子的命运。她不识字,不认识孩子胸前的纸牌上写的是什么,但她却知道她的孙子决不会做出需要挂纸牌子游街的下作事情,知道这些人在冤枉孩子。她烧好了早饭等孙子回来,长等短等却见不着那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小身影儿。她还当是正义把熬了夜的孩子照护得暖和,一睡睡得不知道醒了呢。她任咋样儿也没有想到她的孙子已经被这帮人整治得这般蔫巴,没了人形!老婆婆气疯了,扔开拐杖,歪歪仄仄抱着孩子就往车下拖,刚才还支着胳膊缩着头躲避她拐杖的老鹰马上制止了她:“你想咋的?无法无天了!——我可告诉你,监狱可不是光给年轻人设的!”
老婆婆已经很老了,已经看得见不远处正姗姗走来的死亡的影子了,所以监牢什么的是吓不住她的。她年轻时就没有害怕过这些,现在当然就更不害怕了。但时光偷走了她的力气,无论她怎么样手脚并用上气不接下气一把老骨头差一点儿没折腾零散,最终几双男人的大手还是把她拽离了孙子。等她喘过来一口气,睁开老花的眼睛能看清东西时,却再也没看着那辆架子车,和架子车上她的小孙子。老婆婆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挣脱搀扶着她的水拖车,跌坐在路上,路面上被车轮碾出的尘土在她的身子周围腾起缕缕烟雾;她朝着她孙子消失的方向张扬着她枯瘦的手臂,光秃秃的牙床抖动着嗓子眼儿却发不出了一丁点儿声音。
咱们再回过头来说说正义,看他在刚刚过去的夜晚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把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渲染得比一座山还要奇峰突起,为什么亲手把一个唤他作叔叔的孩子送进派出所,同时也推向无底深渊——说起来正义也够苦的了,一夜没睡觉,早饭也没吃,还要顶着寒风,咕咕咚咚拉着一个孩子往七八里外的公社小镇跑……但从他那疾步如飞的飒爽英姿可以看出,他乐意这么跑;从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充满着热望,有什么巨大的幸福降临了他并紧攫住了他的心。一点不错,正义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东方红农高毕业生,他不止一次向老鹰要求进步——“要求进步”,那个年代就是这么说的——老鹰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排:“你还嫩,考验考验再说吧!别急嘛,你急什么?老鸹吃葚子得等到黑嘛!”事儿没搁在老鹰身上,所以他不急,可以优哉游哉拍着人的肩膀说慢斤斯两的风凉话!可正义早有点等不及了。颠过年他已经二十二岁,要是他当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入了党,然后再通过这种那种的努力,被推荐去上那渺在天边的大学——走过这段铁丝一般的重重路程,得需要多久多久的时间啊!他能会不着急吗?他天天都是心急如焚,天天都在寻找“进步”的机会啊!他必须先博得老鹰的青睐,这样才有可能被外村的几个大队干部注意——老鹰在他们跟前多捎带他几句,他的前程就多几分希望,因为全大队的年轻人没有比他条件更好的了。他出身贫农。他高中毕业。他还是个容易拨动人的同情心这根琴弦的孤儿……对,和翅膀一样,正义也是半个孤儿,不过他早早失去的是父亲不是母亲而已,这也是他一度和翅膀要好成为“忘年交”的因素之一。正义和翅膀要好还有一个原因:他们的门第很近,正义死去的爹和翅膀早逝的爷爷是一对亲兄弟。五八年吃食堂(不准任何一家锅灶冒烟,都到村里的公用食堂领饭,名曰“吃食堂”;在食堂开张的前两个月里人们顿顿都能吃个肚儿圆,饱餍让人们松懈警惕,彻底忘记了天底下还有虎视眈眈的饥饿,仅仅是两个月后,集体仓库里的粮食被挥霍浪费殆尽,饥饿不期而至。有一首民谣可以概括当时食堂的伙食状况:清早的馍,洋火盒,晌午的面条捞不着,晚上的糊粥澄清水……饥饿之初是营养不良导致的黄肿病,每个人眼见着像发面卷子黄黄白白地膨胀开来,接下去很快就爬不起来再接着就一命呜呼了。饿死人最多的是五九年春季,青黄不接,人死得像收获季节田地里捆起的谷个子。春天里是一种叫“狗儿秧”的野菜撵走了无处不在的死亡,那一年遍地都是狗儿秧,像是都从一个孔眼里冒出来的,像是谁专门专意播种的。漫野的狗儿秧茁壮、葱翠而茂盛,天天去采也采不完用不尽。据说是狗儿秧特意出来救人的,因为其他年份再也没见着铺天盖地狗儿秧的那种庞大阵势。这场大饥饿运动让嘘水村减员四分之三,同时也让人均可耕地面积涨至峰值,而为了填补那四分之三的劳动力空缺,此后二十年里人们开始义无反顾多快好省地生孩子),人们饿得爬不起来,村子里每天都往外抬死人,后来死了人都找不到抬的人了,因为活人越来越少,还因为营养极度缺乏而浮肿起来的活人已经抬不动任何重物——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精明的翅膀奶奶,也是正义的大娘,发挥一个智慧的农村妇女对世界上存在的可食用物品的伟大想象(人家都啃树皮,她却率先挖起了树根;人家从田里刨没有收获净的红薯筋条,她已经把手伸进了水底,开始摸河蚌,还有螺蛳——而这些物件谁也没想过能钻进人的肚里去迎战饥饿),不但使她年近二十仍孩子气十足的儿子水拖车免于灾难,也使她的侄子正义没成为野沟里扔掉的一具饿殍,从而使正义在十几年后出落成一个标致的、人见人夸的小伙子,还读了高中,而且还有可能“进步”——为了“进步”而在一个临近年关的寒冷清晨用架子车拉着她的小孙子乐颠颠地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