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0页)
翅膀奶奶在村口向正义、老鹰几个人挥动拐杖时,并不知道夜里南塘上发生的事情原委,要是知道,她马上会七窍生烟,用她干瘪的身体内仅存的衰老力气咔嚓折断拐杖,砸向她的亲侄子的。正义当时想的是:“进步”的机会终于来了,抓住一个“小反革命分子”,一下子就能显出他觉悟多么高,一下子就能惹老鹰赞许,使大队干部们注意……这样他就能很快当上大队的团支书了——团支书这个位置空了很长日子了,一直在虚位以待。一时间正义百感交集,深深体会到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的心脏跳进了后脑勺,所以他马上制止了要上前叫醒翅膀的小雀,并一再向小雀申明事关重大,交代小雀要在柴垛旁藏好,要盯稳现场,他立即回村报告老鹰、报告队长……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走路,而是从麦田里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子直插村庄;他边跑边祈愿:翅膀你千万别动别动啊!好像他整个命运都维系在那个沉睡不醒的小小身体上。
南塘是不会让这些人的阳谋得逞的。南塘嘴唇一嘬,轻轻嘘一口气,就使正义的美梦成了泡影。公社派出所所长也是个转业军人,他没有听正义和老鹰说完,就打开他钥匙链上的一柄小刀嚓地割断了翅膀脖子里的绳索,然后又一脚把坠落地上的大纸牌子踢出门外。所长和老鹰很熟,是当兵时的战友,只是比老鹰晚转业了两年而已。所长身躯魁梧,进出那间办公室时得弯下身子低着头。所长不爱多说话,对喳喳聒聒的人从骨子里讨厌,所以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正眼看正义一回。所长问老鹰:“你在你们村的南塘上碰见无头鬼到底是真是假?”老鹰品不出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所长是要说他思想落后,也信迷信呢。批评就让他批评吧!老鹰说,“你信不信都中,反正我是亲眼看见了。”
所长用一张报纸啪啪地打扫桌面,站在桌旁的正义不知所措,慌忙往一边趔了趔。所长瞥了老鹰一眼,说:“今晚上你们的鱼别分,你自个儿去守一夜试试!”
老鹰仍没弄懂是什么意思:“我自个儿不敢睡那儿。”
所长长长地嘘出憋在肚子里的一口气,朝外摆了摆手,平和地说:“回去吧!”
看几个人站着都没动,所长开始大发脾气:“胡来!——你不想想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深更半夜抱一条鱼干吗,他能干吗,怎么允许你光天化日碰见无头鬼就不许人家深更半夜抱条鱼!”随着连珠炮般的声音,所长的手脚也没有闲着,跟着他的手脚桌子椅子乒乒乓乓地乱跳。
所长的分析没有错,直到这场风波完全平息了下来,小雀才说出了那个深夜的种种异象。那天电影散场的时候,小雀一俟正义回到南塘接替他,他慌忙就往打谷场里跑。他不是像我们的正义说的去先拾掇鬼才知道的什么熬鱼汤的杂碎,而是怕看完电影没事干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弄乱了场里的秫秸垛,把从他小屋里搬出来的板凳胡扔一气。小雀患有气管炎病,一到冬天喉咙里就钻进去一大窠“小雀”,稍着凉风那些和他重名的鸟儿就争先恐后啁啾个不停;这些爱捣乱的喉咙里的鸟群拖住了他的脚步,使他走路很慢,待他回到打谷场,别说看电影的人,连放电影的人也早不见了踪影。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人散尽了,打谷场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比平日里更凄凉。小雀在场里转了两圈,摸摸这拈拈那,没发现少东西,但当他在小屋后头撒了泡尿磨转屋角打算进屋时,猛然看见打谷场的一角却多出了一样东西!
让我们跟着小雀,回到那晚上的打谷场看个究竟吧!——借着南塘堰上篝火送过来的微微光亮,可以看清那是个三尺多高的黑影儿。它就站在刚才银幕站的地方,一动不动。猛一看那黑影儿像个小老头(穿黑棉袄黑棉裤的那种,为了防止跑气保暖,裤脚上还扎根从架子车内胎上铰下来的橡皮条)。他缩着把儿,腰有点弯,仰着头左端祥右端祥,在看什么。半空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这样的冬夜,天上要真有龙也不会往下掉的——太寒冷了!你要是站到风口里,比如树梢那儿吧,不出一分钟,你的耳朵准会变硬,不再知道风的牙齿厉害,再待一分钟,耳朵准会吧嗒一下给刮掉下来,就像秋天里树叶脱落,耳朵掉下来你头上的伤口也不会流血,伤口会很快冻撮住的。他莫非是在看风踢打树梢?但打谷场里并没有长树呀……
他动了,他在从秫秸垛上搬秫秸捆,——原来如此,是个偷儿!缺柴火烧了吧……但他又把秫秸捆放下了,声响很大,“哗啦”摔在地上,盖过了风的哭声。他站在了那捆躺倒的秫秸上,两只手握在一起,高高地举起,扬到了头顶上,像是在作揖。接着他抱在一起的手猛地向前掷去,接着就有什么抽在打谷场上,啪啦,似乎还咔嚓了一声。他扔掉了什么——他手里原来拿着东西!他的身子弯下去了,好像宝贝一下子从半天空钻进了他刚才还踩着的秫秸捆里,他两手拽着什么,身子往后退去,边退边吱吱啦啦作响——是秫秸捆在叫嚷,他在抽一根秫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