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2/14页)

那年的麦子收成不错,算是大半个丰收年,大伙儿在忙死忙活中笑逐颜开。端午节前后打场的时候,老天竟然循例落了一场适中的“打场雨”,这让嘘水村的人们信心倍增。像以往的每一回持续经年的干旱一样,旱魔看起来也有点对自己的游戏兴致索然,有点坚持不住了。它开始有动身远遁的迹象。雨水就要来了,雨水就要来了!他们再也不需要年年把多半的精力、多半的金钱耗费在浇田上,不需要在干燥的空气中苟延残喘了。

收成最好的麦田是在南塘里,这让那弟兄五人的领袖老大备感欣慰。直到麦子入仓,老大的心一直悬着没有放下。他总是无缘无故就听到女人的笑声,他总觉得那是在笑他。他的失眠和麦子一同生长,到了收麦的时候,他几乎夜夜合不上眼睛。他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想象自己获得的可能惩罚。割麦不但割了麦子,也割去了他的心事,当麦子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顺顺畅畅流淌进茓子里的时候,他知道南塘已不再跟他究竟,连那些他祈愿落下来的程度稍轻的处罚也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那年收麦之后老大买了一盘鞭炮,割了一窄溜刀头摆了供桌,在家里实心实意好好祭祀了一回。祭祀之后老大率领从外地打工赶回来收麦的兄弟中的两人与人大干了一架。打架的起因仍是南塘,老大本想收完麦在塘底里种茬红薯,红薯喜生土瓣子,红薯的价格如今节节攀高,老大喜滋滋地做起了南塘红薯梦。老大没想到世道生变,没想到嘘水村还竟然有人敢跟他叫板。地头靠着南塘的人家有七八户,当初发现南塘广阔的塘底竟然长出了别人的麦苗时他们一肚子不快,又看着塘底的麦苗马鬃一般茂盛,看着金黄的麦子碎金一样流淌进人家的麦茓子,他们咋想咋不是个味儿。他们如鲠在喉,他们不能就这样不吭不哈瘪瘪咽下了事。于是他们中的一位振臂一呼,应者云起,七八户人家挑出能打能拼的数武精干,前来找老大问事寻衅。

南塘理所当然被当成了主战场。老大领着兄弟中的一个正在挥锹再次平整去年耩麦时没太怎么细做的塘坡,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离他不远的弟弟说话:“红薯最喜这样的生土,有一年我在地头的沟里种了几棵红薯,我的天,后来出土的红薯比葫芦都大!”他对未来的丰收景象沾沾自喜,为他的英明决策沾沾自喜。“嗯,五八年的时候饿死了那么多人,可我们一家没殇一个人。这可不是偶然的,这需要有心窍。”他沉醉在自己的成功里,根本没在意周围田里劳作的几个人正在向他聚拢。即使他看见了这些人正在走向南塘,走向他,他也不会有一丝儿怯劲。他在村子里霸道惯了,怎么能把随便几个零散的人放在眼里。他的身后站着齐齐整整的弟兄五人,就这还没数那些正在茁壮成长起来的下一辈人呢,要是加上他们(只算男丁不提女娃),他领导的可算是一支不小的武装力量。这空前凝聚而强大灵活的家族机器足可以对付外界任何威胁,这是他底气硬实的基础。他惬意、放心又略有节制地横行村里,没想过世道会生变,也没想过不出嘘水村的地盘就会有人冷不丁抽他一棍子。

那根棍子几天前就在半空挥舞了,只是老大没觉察而已。头天晚上那七八户人家已经串通好,他们在瞅时机,只要老大朝南塘走动,他们马上也分头神不知鬼不觉地要去南塘周围自家的田里劳作。他们行动缜密,没有打草惊蛇。要是在南塘里只碰上老大一人最好,结结实实揍他一顿,让他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让他日后想起来就害怕,不得不乖乖地同意将塘底的土地分送诸家。就让他的那些七零八落的兄弟们事后诸葛去吧,等他们握成一个拳头,已经“十五贴门神——(过年)晚半月了”。况且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别说他弟兄五个,他上下左右全加上我们也对付得了!不错,这七八户人家也不是善茬,当中有以一当十的武夫,也有能掐会算的神魔鬼道者,文的武的歪的斜的般般四齐,无论强敌多么凶顽,南塘塘底的那一片肥沃土地的归属应该不战自明。

但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打响了。和所有此类纷争的进展程序没有区别,先是围拢来的几个人当面质问挑衅(因为冷不防,问得老大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愣怔一刻后方才明白),然后是大声争吵,然后是怒不可遏的老大的弟弟率先挥舞拳头向一个滋事者砸去——正中下怀,于是数人一齐上阵,不由分说一顿痛打,将老大,也将那个弟弟安稳做了多少年的美梦几拳头打碎。情急之中,那位从没受过此等胯下之辱的弟弟顺手捞起了扔在地上的铁锹,于是在不住旋动的数枚人头中间高高举起的一杆铁锹迅疾地做着扇形运动,接着另一杆铁锹受到感染也马上做出同样动作作为应答。恶战开始并持续着。鲜血,温热的刚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滴溅落在褐色的塘底土壤里。那是女娲的孩子们的热血,带着她粘补苍天炼成的五色石的色彩,带着她收拢苇荻燃起的直冲霄汉的火焰的颜色,洒落在当初她造成他们的泥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