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3/14页)
没有真枪实刀干起来的时候,乱哄哄的吵嚷声很大,但一旦兵刃见血,所有的声音都会被那流溅的鲜红洇伏,只有皮肉相击的声音,铁器、木头、骨骼的相互碰撞,还有伴奏的喘息。参战者都把注意力聚焦在了武器和敌人身上,不再或者尽可能节俭地发出声音。就是在这样的短暂静息时刻,那声长长的嘘声清晰响起。就像是一个人在噘起嘴唇用尽力气吹水,就像是疾风吹过暮秋的水面,吹出沟槽,吹出拖上长尾巴的哨声,嘘——就这样,嘘水,是嘘水的声音。音调激越、迅疾又从容,像是源自地底,又像是掠过长空,一逗头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战斗者沉醉在暴力中,没有怎么顾及,但有几个跑来劝架看热闹的旁观者听清了嘘水声,愣怔了一刻后马上大喊大叫,提请他们注意。他们注意了,他们停止了手脚。像是听到了号令,他们一下子都停住不打了。
无论从规模和后果上来看,这场械斗都是嘘水村史无前例的,都能坐稳打架斗殴的头把交椅。县公安局的法医鉴定书如此描绘这场群殴事件:骨骼损伤共八处,其中腓骨、尺骨、桡骨、锁骨完全断裂错位各一处,其余均为骨裂伤或骨膜损伤;皮肤软组织损伤共三十余处,伤口总长度一百七十三厘米(深度浅于一点五毫米者不计入);牙齿脱失三枚(完全脱失无法找到实物的一枚),发生脑震荡头颅共三颗……从这些名称和数字里,你完全可以想象现场的惨烈程度,用“血肉横飞”这个词来形容绝不为过。血肉横飞会让人不寒而栗,但许多时候只有血肉横飞才能改写历史,才能日月换新天。
被鲜血染红的那块南塘的塘底土地马上改换了身份,既不属于横行霸道的兄弟们,也不可能属于参战者们。经过村委会的反复权衡、调解,最终塘底成为五保户的口粮用地(五保户都是些孤鳏老人,不需交公粮钱款)。秋天塘底的沃土里确实撅出了块块大个头红薯,但那家老大的如意算盘拨拉不动这些红薯了,他的算盘子儿早被拳头和铁锹拍碎,七零八落满地乱滚,无法算计出土的红薯究竟能价值多少银两了。
为了把那块土地彻底从塘底打捞上来,秋末种麦的时候,嘘水村动员了好几十个劳力——如今想找真正壮实的劳力已经难上加难,几乎所有能打能拼的年轻少壮悉数远离村子去了外地打工,他们挣到手的钱远远超过吝啬的土地的出产。(正义最后也去了广东,在那儿跟着人捡破烂,他当然不会幻想爬上广州的高楼成为那些在大热天里开足空调的办公室的主人,他盘算着能积攒起一笔钱财在嘘水村建楼——他要成为嘘水第一座三层楼房的拥有者。他实现这个愿望没费太多周折,三年之后,正义在家里过正月初一,已经站在三楼楼顶挑着啸鸣的鞭炮俯瞰全村了。)那几十个麻虾水拖车的劳力不大中用,徒有个劳力的虚名(更大的原因则是出勤不出工),不能比当年开挖南塘时的盛况——一声令下千军竞发,也比不上二十年前的所谓“大兵团作战”,红旗一摆就招来骁勇无数,既能填平湖海也能削掉山头。几十个人慢条斯理,十几天里天天泡在南塘,有一锹没一锹往洼处撂土,更多的时间是在闲聊。但在一锹一锹的土壤掩埋下,在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吹弹之间,南塘还是萎瘪了凸起,平复了凹陷,曲线抻直,静悄悄地消失,像是岁月用臃肿和赘肉不知不觉取走女人的美貌。那年过了“白露”,走遍嘘水村南面的田野,除了能找见几口灌溉用的残破水井外,已经很难再发现水的踪迹。当然,你也许能找到一处略略低洼的地块,与周遭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相比,那儿的麦苗刚刚探出土垄,柔嫩、葱翠、羞涩,因为过于急切地想长高想早些看见外面世界的风景,它们钻出土皮之上的一截根部还没来得及变绿,还带着黑暗土层捂出的稚气的薄黄。你走在麦垄之上展开想象,你什么都能想到,但你可能想不到脚下踩着的是一处神奇的传说纵生的池塘,那里埋藏有无数的痛苦与欢笑、青春与梦想。
南塘,南塘。它诞生于平野又归于平野,就像它从来也没存在过一样。
南塘是一株庄稼,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凋敝枯萎,悄然老去。
如今,嵌着南塘的那块田野和任何一块田野没有两样,哪怕是深夜一个人走在那儿也不怎么害怕了。南塘平平常常,不再有意外和惊喜。南塘拒绝生长任何故事。尽管嘘水村的人们仍沿袭旧习将那处田野称作“南塘”,但此南塘已非彼南塘,现在的南塘仅仅是一块田地的名称,和早先碧波荡漾的南塘已经风马牛不相及。
印证水波潋滟的昔日南塘存在的只有嘘水村那株老楝树了,它巍然屹立村口,蓊蓊郁郁,凌驾于群树之上。老楝树树顶缠绕着灰蓝的雾霭,哪怕是深冬时节树叶纷纷落光,交错的枝丫仍能氤氲出一派青苍,如一池碧水般深不可测。到了早春,那些密集的枝丫一如既往地率先暴露更密集的嫩芽,一夜之间就在地面上映出浓黑的阴影,接着空中就布满了幽香——老楝树一次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开花,而且一次又一次成为花魁,成为料峭初春里奇异又素常的温暖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