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14页)

奶奶年纪大了,睡觉极少,总那么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梦话,有一多半是自言自语。这会儿她也在笸箩旁边,也在抠玉米,但她听不清莲叶在说什么,当然也弄不懂正义的态度。奶奶只是明白大伙儿在说不愉快的话题,但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话题,于是她说:“那时候哪能有这么粗这么大的棒子啊,都是像胡萝卜一样,一亩地也抠不出一笸箩粮食。”现实与回忆在她日渐萎缩因而又变得孩童一般简单的脑子里翻腾,让她分不清两者的本质区别。她说话慢慢腾腾,总是中断,总在重复,能看见她苍老的手在极其缓慢地对付棒子,也能看见她克制不住地摇晃着的头和面孔。奶奶太老了,起坐都要人帮忙,习文走了,要是莲叶再走了,谁还能不离左右地帮扶她呢?要是赶到农忙季节,家里没有一个人,奶奶想上厕所都不方便啊……这些莲叶都想过,也是她迟迟没有动身出门的原因。要是她执意去深圳,尽管正义铁令如山,也不一定能真正起效,真正拦得住她。家里的事儿太多,莲叶觉得只要她一走,最后一道防线溃败,微弱而艰难的平衡将被打破,奶奶、习武还有爸妈,会伸手没有一个抓头,会一下子跌倒在地。一想到自己离开后家里的慌乱、凄凉景象,莲叶就会眼眶里盈满泪水,不忍心再去悖逆父亲。

母亲与女儿更近些,能理解女儿的心事。莲叶此时对深圳的向往,想一展翅就和一群姑娘飞到深圳的愿望,母亲全都知道,所以她的态度暧昧。母亲没有说过一句莲叶不能去深圳的话,也没有提过一句外头的险恶,她只是长长地叹气,提起家里的一摊子事情,还提起习文说好了的媒要盖的房子,冬天一得闲就得从窑场往家运砖,还得拉土垫高刚刚找好的宅基……母亲一说这些,莲叶马上不再吱声。几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奶奶用不着调的缓慢的话语在说,成为一种温馨的背景,一种能填充略显尴尬时光的像微风那样哼哼的流动材料。

“听!”就是在这时候,母亲突然停住了忙碌的双手。她听到了轻笑,像是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像是在耳边。围着笸箩的几个人都屏声静气,倾听月光中的声音。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仍在不断地说话,莲叶一伸胳膊拍了一下奶奶。这时女人的大笑骤然响起,就在房顶上,甚至能感觉有土尘被簌簌震落。似乎她在俯瞰着他们无所顾忌地大笑——健旺、泼辣、放肆。莲叶动作麻利,跳起来哗啦拉开笸箩,吱呀关上屋门。一家人愣怔着都不再说话,笑声不响了,房顶上像平素一样空阔静寂。习武摇晃着姐姐,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被关在门外的月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屋肚里从猛然降临的黑暗里苏醒,已经能朦胧分辨物件。莲叶没有心思搭理弟弟,她随便抬手一指外头,“听——”她小声说。习武听不到姐姐说什么,但他明白发生了意外事情,也看见了姐姐指向外边的手。习武误以为是姐姐要他去看个究竟,他马上转身就往外冲。姐姐的话就是圣旨,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事儿,只要莲叶示意,习武一准不假思索立马付诸行动。母亲一把没抓住,习武已经吱呀一声打开房门,哧溜挺身而出。正义撵到院子里,又撵到院门口,但哪儿能有习武的身影,他已经消失在月光之中。正义还想追赶,但这时那声女人的轻笑又在窄窄的巷子里震响,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好像能伸手可及,好像是在笑他。不,分明就在他的耳边,是一个女人趴在他的耳朵上轻笑。正义的头发梢子支棱了起来,半边身子的汗毛全被这笑声唤醒。他顾不上管习武了,打头拐回院里。正义站到屋子里关严屋门仍然心有余悸。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习武这个小贼种子,不管他啦!叫他去,叫他去……”

其实习武的夜间睡觉问题一直也没让正义管过:沿袭嘘水村的一贯习俗,习武夏天夜夜只和一领苇席为伴,只有落雨的日子他才睡在家里,睡在院门一旁的那间小偏屋里;而秋收麦收季节,习武则让他甜蜜的梦乡在打谷场里和庄稼们一起铺展;冬天他有时睡在家里,有时则不知梦往何处——他给长久没人住的屋子看家,和人做伴钻进麦秸垛里掏出的草洞守夜(这时候大多是要守护什么)……反正习武是四海为家,睡在家里的时候少,住在外头的时候多。这个夜晚尽管发生了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嘘水村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在少数,对一般人,尤其对习武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危害的。基于这一点,正义乃至全家人都不会太担心习武的安全。通常情形下,一切神异的事物都会眷顾习武的,习武甚至有点脱离常人关于恐惧这种特殊情绪的轨道,自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