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14页)
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习武最近距离地聆听了笑声,而且女人的笑声就像阳光一样晒开了他这枝总在含苞不思绽放的花骨朵。习武身上的神秘变化当时并没有显现,第二天清晨他回到家中,和以往的任何一次夜不归宿没有任何区别。他纠结的头发上粘着几根麦秸,领口的一侧向里窝折着没有舒展。但他没有睡眼惺忪,而是双目放光,黑暗的瞳仁亮晶晶的。看见习武回家,正在收拾早饭的莲叶立马从锅台后走出来,站在习武面前左端详右端详,唯恐他在这不平静的一夜遭遇到什么意外。还好,莲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莲叶面露欣慰的笑容,一边给弟弟整理领口,一边用简单的手语问他夜里碰见了什么。习武只是看着姐姐笑,一个劲儿地在傻笑,弄得莲叶有点莫名其妙。
习武的石破天惊是在两个月后的冬至这天晌午,按照规矩,莲叶包好了饺子,呼唤习武去抱柴火烧锅。母亲计划冬闲季节织一匹粗布,此刻正在院子里经理纺线。母亲有母亲的打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见着闺女一天天长大,为人世已经和她不相上下,她不能不考虑闺女的嫁妆。她要织一匹布给莲叶套被褥。她没有金三银四的陪嫁,但她有一双巧手,能织出细密匀称的布匹。她要给莲叶缝三铺三盖的三床被褥。她要伐掉院角的那棵椿树,请来木匠老师给莲叶打一张方桌、一个搁藏被褥的衣柜、一个摆在堂屋当门的条几、一套带四把小椅子的小餐桌……她经络着雪白的纺线,想象着莲叶衍生出的一家人围桌而坐欢声笑语的情景。她不出声地笑了。因为是冬至,为了接踵而来的深冬再寒冷也冻不伤耳朵,莲叶就照葫芦画瓢,剁了棵白菜炒了几只鸡蛋做馅,手脚伶俐地包了两锅盖(那种用秫秸梃子纳制的锅盖,此时被当作排列饺子的托盘)素饺子。习武正从堂屋里出来往外走,莲叶出于习惯喊了声:“习武!”莲叶知道习武听不见,但她每次还是这样呼唤弟弟,仿佛呼唤得多了习武自然也就能听见了。并没有等莲叶上前亲昵地轻拍一下,习武猛地回过头来,似乎听见了呼唤。莲叶有点惊愕,但没有去想习武能听见她的叫声,她觉得肯定是碰巧了,正碰上习武转头看她。她叫习武去烧锅。当习武专心致志往灶膛里填柴火时,莲叶又突然叫了一声:“习武!”她没指望弟弟抬起头来,她把被失望早已浇熄的希望深深压在心底。她只是忍不住试一试。但应和着她的叫声,弟弟又一次抬起了头,凝望着她,等着她发话。莲叶正往锅里添水,手里的水瓢呱嗒跳到地上,水泼了她一脚。厨房里刚刚生火,还没有暖和起来,但莲叶没感觉到脚上洇开的冰凉,她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弟弟。莲叶从灶后抽身过来,拉过弟弟一看究竟。弟弟没有任何变化,和她时时刻刻见到的没有两样,但弟弟能听见声音了。弟弟肯定能听见声音了,对这一点莲叶深信不疑。她扯着习武的手走进院子,她尖声叫来妈妈。“习武能听见了!习武能听见了!”莲叶不知道自己在哭,但泪水顺着她的面颊一直在流。母亲披着一身的阳光走过来,是暖暖的初冬的阳光,没有浓密树叶的遮挡流溢她一身。她对习武的耳朵不寄予任何指望,因而无论他能不能听见她都不失望。因为寄托过太多的希望,她已经尝够失望以至绝望的滋味,因而她不再奢望,既不奢望习武能在某一天突然叫她一声“妈”,也不奢望他能在她呼唤的时候猛地转过头来。命里只有三合米,等到老死不满升。她信奉这个道理,因而她不再奢望,而只是等待。她稳步走过来,没有惊奇,也没有一丝欢喜。她说:“叫我看看。”于是她拽过习武。“习武!”她叫,“习武!”她又叫。习武看着她,好像一直在听她往下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母亲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莲叶对母亲的质疑不屑一顾,她坚信习武的耳朵已经复聪。接下来莲叶白天黑夜地一直在教弟弟说话,徒劳无功地一遍遍地对着习武嚷:“姐,姐,姐,姐,姐……”她让习武看她的嘴唇,看她的舌头动弹。她凑近习武的耳朵用不同的声调说出那个词语。姐,姐,姐,姐……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习武的嘴唇很快也能学着她叫出这个名词。习武的嘴在蠕动。习武的舌头在腮帮子里打转。那是第三天上午,阳光依旧明亮,习武在莲叶面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终于清晰地发出了那个声音:“姐——”寒风从院落的上空掠过,发出轰鸣。母亲正在堂屋里收拾织布机,偶尔的木制机件的碰撞声使寂静更显得古老深远,仿佛要延续进整个冬季,一直到来年春天。但这一派静寂中,习武的被舌头整理过的声音格外响亮。姐!姐!姐!就是这个名词啊,是它让习武说话的啊。姐姐能使哑巴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