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9页)
我却坚信鬼绝不喜欢泪水的饮料,因为自从我哭过以后,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觉得所有的鬼啦妖魔啦什么的都吓得溜远了,连南塘的边儿都不敢沾啦!也许它们是怕何云燕,也许是怕她的歌声,要不就是怕我的泪水。那个下午直到我们抬着一捆草回学校,连一点异常的动静都没有碰到。从前要说没有一群人在堰上,谁又敢往水塘里挪一步,可那天何云燕扯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塘坡,走到被水泡软又被密麻麻的草根网紧的水边。我们蹲在那儿,一捧一捧撩起塘水洗脸,洗去脸上的泪痕。水塘中心的一堆苲草上,蹲着三两只青蛙,尖尖的小头顶朝着我们,漫不经心地咯咯哇咯咯哇叫,仿佛在拉话:“他们,怎敢,下来啦?”另一只不耐烦地答:“谁知道呀——谁知道呀——”何云燕又搓洗了她的白手帕,一边拧着水,一边用两只脚交替踩软泥:“真软和,站在上头就像站在——”她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什么”了,我就把什么说出来了:“云彩上!”
待到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时,说笑声已经把刚才的哭声撵得没了影,就像太阳撵跑了树荫——我们放在地上的竹篮和镰刀都镀上了一层白金的阳光。于是我们走向了大豆田,找到了刚才看见的那条宽宽的垄沟。那条垄沟是浇水用的,公家的田地没人可惜,所以垄沟留得比大路窄不了多少,好像在庄稼地里特意为我们辟出一长溜地方种草。草葱绿葱绿,根本看不见地皮,都是羊爱吃的好草:稗子草、茅草、莎草……可能是因为总有水源的缘故,绿得发黑,连星点枯黄的痕迹都没有。草棵里的蚱蜢也长得伶仃可爱,绿莹莹的,像窄长的一片草叶,只有它们蹿飞起来时,才能看见绿翅里面还衬着点点红色的内羽……
镰刀哧哧地割断了草茎,草汁的清苦的芳香围着我们低低徘徊,就像刚送走的呜咽又回来了一样。我没有拿镰刀,往常我都是用手薅草,挑生长得英俊的、细高挑的草薅,所以我割的草总是全班最少,在勤工俭学上几乎总是倒数第一。但我喜欢用略微有点泛黄的竹篮盛放翠绿的丛草,我只是觉得好看、惬意,“你看有几个人用竹篮子盛草!——一看就不像个干活的人!”何云燕没说完就笑了,她的三弯弧形在橙色的阳光里浮荡,一颤一颤的让人心酸,说不出为什么心酸。我总觉出她身上处处散发着妈妈的气息,与我是这样水乳交融。何云燕教我要割老草,“老草压秤。”她还教我别把草根上带的土抖得太净,“要不你永远别想勤工俭学好!”就这样她割,我用竹篮子一篮一篮往地头上送,我们说好的搭伙割,抬到学校再一分两开。在她割的草不够送一趟时,我也跑到大豆田里寻觅那些个头儿高挑的草。那些草也不少,已经结出长长的草穗,毛彤彤的,可真是漂亮。你要是抱一堆草回来,让那些草穗拂到脸上、脖子上,就像有只温柔的手在抚摸,那是妈妈的手、何云燕的手!
在大豆田里,我发现了很多很多好吃的草本野果,有“洋姑娘”,有紫色的“野天地”,有“马泡”……我还找到了一堆名叫“驴屎蛋子马泡”的野瓜,比普通的马泡大得多,但又比甜瓜小些,只是吃起来又甜又香,只要你一咬开皮,一股香味就窜出来,在青草涩苦的香味里游来游去,像条机灵的鱼。而最香的是洋姑娘,果实撑破了萎薄的泡壳,比大拇指头还肥硕,阳光一照黄得透亮,它的香味一出场,所有的香味都要俯首称臣。那是一种浓香,化不开似的,你咂摸一点点,香味倏忽就从嘴里钻进身体里,又马上从脚底透出来,铳得土地直吸溜鼻子。
我不知为什么,想把所有的心里话说给何云燕听,想把我珍藏的所有秘密一股脑倾倒给她。我知道何云燕之于我,已是最秘密的秘密,所以我以前的秘密在这桩秘密跟前,就再也算不上秘密。我讲起了我的家,讲起了妈妈……
我对妈妈的记忆不多,我还没来得及记住妈妈,妈妈已经走了。奶奶不止一次问我:“你能记住你娘的模样吗?”我不说谎,我摇了摇头。“你要记住你娘,长大了好有个想头。”奶奶说,“人一大就得有个想头,要不你就心里空——你能记住我吗?”奶奶笑了,奶奶的笑眼里流淌出期望的潮水,“能,”我没打趔跟儿,“当然能!”但我记不清妈妈,我越想记起妈妈越是记不起。妈妈她是一团雾气,一个不具形体的虚空,但她顽强地存在着,没有消失过一天。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在梦里能看见她走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上的爱,覆盖在我的皮肤上,然后像水一样渗进我的肌肤。尤其是在白天与其他孩子打了架,人家的母亲呵护着我的那个小对手,满怀敌意地凶狠地望着我;还有就是看见老母鸡领着一大片黄澄澄的雉鸡觅食,一旦发现危险的东西靠近,哪怕是一只漫不经心飞舞的马蜂,那只鸡准是颈毛耸起,喉咙里滚动着“咕咕”的一触即发的警告……当天夜里,我准能在梦里碰上妈妈。虽然我无法看清她,但她只要一出现,我马上就能辨知。妈妈的手伸向我,一切不好的东西碰上妈妈的手,比冰遇上火焰消失得都快。那次我的脸被马蜂蜇伤,妈妈就是这样捧着我的头,先用脸颊亲我,接着就用手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只要妈妈一挨,那些马蜂们送给我的疼痛马上飞得没了影。那是一只牛舌头状的马蜂窝,吊在我从家里出门的必经之路上,黄黄的像谁拉的一泡稀屎。我不喜见马蜂这种昆虫,它们黄得太刺眼,肚子、眼睛那么大,腿和翅膀却那么单薄,腰细得简直像没有似的,让人不能相信它的头部真的和肚子是连作一体的;它飞翔的姿势真难看,藏满毒汁的厾子弯坠着,两只翅膀艰难地扇动,假模假式的。那只马蜂窝像是滴溜在我的眼皮子上,过来过去地碰得我眼珠子生痛,我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拿起了竹竿。我想我并不用敲两下,只要竿头一戳,那窟窟窿窿的黄色长条就会像总在它上头爬来爬去的马蜂那样飞出去。我对蜂巢与树枝的亲密程度估计不足,当我使出手劲对准了猛敲时,蜂巢连摆动一下都没有,只是与蜂巢连接的树枝“哗啦”大叫一声,那层黏附的黄色颗粒轰地爆炸,马上变作一股黄色的浊流向我激荡汹涌。我知道这时候逃跑会前功尽弃,于是连眼都没眨又猛敲了第二下。那只蜂巢实在是太结实了,像树枝上结的一枚没长熟的果实,对于竹竿的敲打连账也不买。而这第二次敲击把仅剩的不多几粒黄色也敲得朝我撒下来。一不做二不休,我又懊恼地攥紧了竹竿,但竿头这一次与蜂巢远离了十万八千里,因为在我瞄准的紧要关头,突然有一块生铁结结实实地塞进了我的手背——那种被蜇的疼痛尖锐又沉重。我落荒而逃。我听见疼痛的蜂群发出疼痛的声音在追赶我,直到我气喘吁吁绊倒在地上,我的脸上、耳朵上、手上到处都有疼痛在号叫轰鸣。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听见盘旋在头顶的嗡嗡的声响低弱了下去——这时我才想起来大人们叮嘱的那个诀窍:马蜂撵你的时候千万不能跑,要就地卧倒,这样它就把你当成了一处土疙瘩,不再理你;你越跑它看得越清,跑到哪儿它就撵你到哪儿,不给你一厾子决不罢休!再者戳马蜂窝不能在晴天,要在阴雨天,或者黑夜,那时马蜂是不能飞行的……可是一切都晚两百年啦!马蜂窝好好地结在树上,而我的手、我的脸却肿了起来。好久好久,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我发现我的眼皮睁不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裂开一条缝,看东西得把脸仰得老高。我知道马蜂们是在发泄怨恨:你不是觉得我们滴溜在你的眼皮子上碍事绊脚吗?那我们偏偏让你的眼皮子尝尝厉害!我自知理亏,怕妈妈吵我淘气,就想了个歪点子:从地上撮起一把细土,反反复复搽在脸上。我想好了对策——假如妈妈盘问,我就说是跌了一跤磕的。跌跤磕伤,妈妈是不会吵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