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8/43页)
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奶奶的挽留下表哥住了一宿,但第二天表哥还是走了。他的假期有限,他还有许多家亲戚要走,许多事情要做,尤其重要的是他探家的目的是要说媒找媳妇,他不能滞留,只能在我恋恋不舍的含泪的目光里离开。表哥一手提着走亲戚专用的竹篮子要走了,他低头看着我说,翅膀,长大了我带你去新疆,爬天山,看草原。我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还是无声地哭了。表哥放下篮子,蹲下身子来,替我擦泪。然后表哥站起来,摸了摸军装上的衣兜,四个衣兜都摸遍,接着我就听见了哗啦啦的清脆金属声响。我知道那是表哥的钥匙链,挂在他的棕色牛皮裤带上。钥匙链快乐的叫嚷没有间断,就像一个饶舌的人在字句不清地一连串地又笑又说,表哥的声音比它低沉,但清晰响亮。表哥说,翅膀,你不是喜欢小刀吗,给你个小刀,你看。我知道表哥的那把小刀,昨天我们收拾床铺的时候我看见过一眼,我一直想细细端详好好玩一会儿,但一直没有向表哥开口,还是表哥懂我,现在他首先开口说起他的刀子了。但我不想夺人之美,我只是想看看,想玩一会儿,并不想据为己有。我知道表哥很喜欢这把小刀,不然他不会走动带着它,还把它挂在钥匙链子上。我揉了揉眼睛,我看见了表哥从钥匙链上摘下了的刀子。我昨天看见的只是刀鞘,一只牛皮制作的不大不小的刀鞘,精巧玲珑,质朴而结实。表哥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拿着刀子朝我晃晃。然后表哥把刀子送回刀鞘递给我。给,表哥说,别哭了,你先拿去玩,要是喜欢,我下次回来探家时再给你带把大点儿的。我的眼睛就只顾放光没有眼泪了,眼泪都回老窝去了,不再遮蔽我的目光。我接过刀子,学着表哥的样子嚓地从鞘里拔出来,让幽亮一明一明在我面前绽放。我不要大点儿的刀子,我就喜欢眼前的这把。我太喜欢这刀子了。任何物件与人都是有缘分的,这把刀子就是为我打制的,为我而生。它不远万里来到我面前,就是为了陪伴我度过眼前的厄难。
那不是新疆名噪一时的英吉沙小刀——我前些年去过地处南疆的英吉沙小镇,专门看遍沿街的铺子,试图找到一只与我的小刀有近亲关系的刀子,但最终铩羽而归。英吉沙刀系中没有我的那只小刀的族谱,我的刀子没有英吉沙血统。表哥送我的小刀不长,从刀柄到刀尖约莫两寸,刀柄贴在我掌根的腕纹,刀尖刚刚崭露出食指指腹,要是一把攥握手中,两头也仅是略略伸出拳心。我喜欢这把刀子,喜欢得要命。我喜欢刀子的不长不短,恰恰适合我玩耍。我喜欢它的分量,喜欢它的形状,更喜欢它的颜色。按表哥的说法,它是用炮弹皮钢锻造,所以黑暗,暗得幽光跃动,和乱泛白光的一般的刀子截然有别。那些白光闪闪的刀子总让人觉得有些作假,有些虚张声势,要是到了临阵上场的时候,那些吓人的白光一律是花拳绣腿,派不上用场的。但我的刀子呈现的却是一潭深渊的颜色,黑暗但滋腻,深不可测。在我手里它从不闲着,总喜欢和磨石混在一起。刀刃咂咂水滋滋地吸紧我家的那块发青的磨镰石,哧,哧,它和石头厮磨一体,直至石头里头沁出一层又一层细汗。刚磨过的刀子寒光闪耀,锋利无比。表哥说一把刀子快不快你一试即知:用指腹轻刮刀刃,要是锋利则指腹发涩,要是迟钝则略觉滑溜。而快利程度则用一根头发测试:拔一根头发,捏着横对刀刃吹口气,一断两截则为锋刃。表哥说这种炮弹皮钢打制的刀子削铁如泥,不信你拿根铁丝试试——我找来一根细铁丝,表哥刺啦一声,就像削一根竹签那样将铁丝斜劈为两截。表哥说平时一定要注意放好刀子,好刀子自己会飞,它要到处飞着找仇人,找目标,一旦找到对象,你管不住它,它会自己飞过去,吱,一头就扎进去,报仇雪恨……
我被表哥的话迷住了,我在心里揣摸仇人。正义叔是我的仇人吗?老鹰是我的仇人吗?——都是!又都不是!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让我的刀子去空中飞舞寻找仇人,我听到那一声声吱吱的深入声,胸臆为之一快。我把刀子插进那只牛皮刀鞘里,然后又拔出来谛视,然后再装进去,再拔出来……摸着舒服地深藏鞘里的刀子,我不出声地笑了。
感谢表哥!感谢那把远道而来的刀子!刀子让我遇见的所有黑暗迎刃而解,刀子带给我阳光与惬意。我几乎天天和刀子厮守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我从奶奶的针线筐里找出缝衣针,用针尖小心地剔除刀体上每一丝褶皱里可能藏着的灰垢;我抚摸着紫檀颜色的幽亮木质刀柄,细品着柄上镶嵌的三颗极其细小的彩石:一颗是红的,格外夺目;一颗是绿的,鲜亮非常;一颗则是纯白色,有点象牙的性情。我让奶奶在我的棉袄内里靠近左胸的位置缝了一只暗兜,专门用来装藏刀子。这样我可以右手插进兜里,左腋夹住刀鞘,嗖地快速掏出刀子。后来换了夹衣,甚至单衣,我一直让奶奶给我缝出暗兜。接下来的那年夏天我很少脱掉粗布褂子,再热的天气我也会穿戴得规规整整,就是因为褂子能够藏刀子,能够做到刀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