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43页)
护路沟应该漫长而陡深,一群孩子跑在沟底走在路上的人很难发现,我们经常这样捉迷藏。但现在面前的这沟已经浅薄之至,因为常年干旱没有涝灾,不再需要清沟排水,落土日积月累,沟底偷偷爬升,就像已经消失的南塘一样,护路沟眼见也要和路面平起平坐了。麦丛从田里走下来,在对面的沟坡安营扎寨,连沟底也遍布它们的散兵游勇。这面的短坡倒是光光净净,生长着我全能叫出名字的野草野菜们,月光下它们略微发黑,但仍能分清眉目,有狗儿秧(就是野牵牛花),有刺脚芽,有拉拉秧,还有那种毒性极强的猫眼草(这种草的白色汁液剧毒,点眼里一滴眼睛能肿得睁不开,“猫儿眼,点三点,明清早肿成个大鸭蛋”是我们经常唱起的童谣)。狗儿秧已经爬出藤蔓,结出蓓蕾,打算在第二天的艳阳下马上绽放。要是再早上几天,狗儿秧还是一小簇嫩绿的翠叶,根子微微泛红,放进面条锅里味道鲜美,有点甜头。和狗儿秧一样能点缀面条的还有一种叫羊蹄子棵的野菜,喜好在麦垄里生长,一偎一片……这些好吃的野菜只要一听到“蛤蟆打哇哇”马上变老,丝丝缕缕一嚼一嘴渣,不能再进嘴。我试图听到一两声年年给麦子拔节铆劲儿的蛙鸣,但从远处走来的风都是甩手客,什么也没有捎来。干旱旱灭了蛙鸣。
风和麦叶的低语、惨白广阔的月光……这一切都让我的右手空虚。我的五指张开,攥紧,再张开,再攥紧。它想握住什么,它在想念。在这样的春天的月夜,我的右手出于习惯也是条件反射,开始想一把刀子。在右手的记忆里,似乎春天、月光和微风必须和刀子联结为一体,它们是刀子连缀的饰缨。但现在刀子已经离我而去,我两手空空。我随手拾起一个土坷垃,弓身使劲扔向远处。麦丛在不远处发出低声呼应,也是不屑一顾的嘲笑。我没有了刀子,土坷垃不能得心应手击中目标,况且它也没有目标,只能这样漫无目的被麦丛嘲笑。
那把刀子是一个亲戚送给我的。那是奶奶的一个远亲,他在新疆当兵回来探家,于是春节串亲戚来到了我家。我叫他表哥。表哥个子瘦高,不善言辞。表哥好笑,他笑着讲起新疆的一切,讲起哈密瓜、英吉沙小刀、“早穿皮袄晚穿纱”的茫茫戈壁、三暑天还冰天雪地的天山……我喜欢这个表哥,喜欢他憨实平和的声调,喜欢他脸颊上青春痘播种的点点瘢痕,喜欢他整洁夺目的军装,更喜欢他讲的遥远新疆的神奇事情。表哥的一切我都喜欢,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就像现在的习武一样。表哥的到来比春风更温暖,我冰冻三尺的心悄然融化。自从那个腊月二十八的黑夜之后我一直没有笑过,但表哥让我发出朗朗的笑声,这是奶奶执意要留表哥住一宿再走的原因。年节里走亲串友一般都是当天来当天去,很少留宿,因为家家都有迎来送往的一大摊事体,客走主人安,留宿一天不知得添加多少麻烦。但那一天我的脸上有了笑容,奶奶煞费心机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住表哥。奶奶想让我的笑声永驻,想让我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床铺,奶奶就领着我们一齐动手把院子里的柴火垛全挪进屋里,我睡的豆秸铺一下子加宽许多。奶奶从柜子里(家里仅有的家具,是我奶奶当年的陪嫁)挟出套好没舍得用过的被子,板板正正地铺在大豆秸铺上。表哥遵从了奶奶的意愿,没有执意要走。那个幸福的夜晚我就和表哥挤一个被窝里,睡在吱吱欢叫的宽阔无比的豆秸铺上。我喜欢表哥,也喜欢豆秸铺,那个寒假积攒起来的所有黑暗似乎都随着身子下豆秸吱吱的嚷嚷声碎为齑粉。
大年初一我们是在灰暗寡淡中度过,看着我不吭不哈木木呆呆的样子,奶奶愁眉不展。奶奶想出一切办法来让我说话,想逗出我往昔的笑容。奶奶给我做油炸馓子,给我炒花生,还给我买了好几盘小鞭炮……要是搁往年,这些东西能让我欢欣鼓舞,让我撒欢蹦跳,一会儿看一遍一会儿再看一遍——这都是我盼望已久只有过年才能一见的稀罕物品,但现在我对它们了无兴致。黑暗包围着我,我的世界漆黑一团。自从那个黑夜之后我就生活在黑暗之中,没有阳光,没有任何光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睁着眼,但什么也看不见。我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即使白天老晌午,我看见的阳光也是黑暗的,黑得发青的黑暗阳光。奶奶就在我的面前,寸步不离地围着我转,但我分明看见奶奶听见奶奶但仍然觉着奶奶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而整个包围我的世界也与我界限分明,它们离我很远很远,比奶奶还要远上百倍。这个世界与我似乎没有关系,我仅是孤零零的观众,不再是其中一员。我对响遏行云的鞭炮,对脆香的馓子,对在炒热的沙土里动弹出诱人气息的花生……我对这些通通不再感觉,这一切似乎不再与我相关。这些往昔吸引我的事物离我远去,它们近在眼前仍是离我远去,无可奈何远去,只剩我茕独一人。连奶奶也在离我远去。我的生命被利斧般的那一夜斲为两截,之前阳光灿烂,丰富多彩,充满欢声笑语,之后则是坠落中的深渊,是单一的深厚的永远望不透的风暴一般迅疾而来的黑暗。随后这黑暗将伴随我一生,渗透我的血肉,成为我生命的顽固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