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43页)
直到这时我才从愤怒中清醒,我已经冲出门口,紧急刹车让我差点没有跌倒。我呆愣愣站在那儿,我看见革命已经在罗校长的身后回头对我做鬼脸,得意地咧嘴无声地笑。我真想再跑过去砸瘪那张脸,但罗校长已经在对我怒目而视,我像是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钉在那儿。我收回目光,朝罗校长吸溜的嘴脸扫一眼,他头上的那顶灰色鸭舌帽偏了,他的脸也歪了,他的腰窝被板凳砸着的时候也会很疼,因为他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腰,从嘴角那儿不住地往里吸冷气镇痛。我知道我确实是惹祸了,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不说一句话,站在教室门口,听从发落。
人群围过来,都兴奋地探头看我,也有点幸灾乐祸、有点害怕地望着罗校长。罗校长一看学生们围了过来,马上端正了帽子和嘴脸,不吸溜嘴了,但一侧的面颊仍在一抽一抽。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朝我叫:“你究竟要干啥?我看你生就的坏!”他再次揉揉腰,朝我一挥手命令:“走,跟我走!”
我乖乖地跟着罗校长走,他没有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罗校长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他和老师们在三间连通一体的屋子里办公,其实那里曾经也是教室,不过是现在改了名字,叫“办公室”而已。他让我站到办公室的外头,离那只大铁铃不远。他走到大铁铃下牵住铃绳,身子略微仄歪,当当、当当敲起来。这是两响的上课铃声,刚才他急急慌慌地赶过来就是为了敲铃。没人再搭理我,也没人准许再回到教室。我被晒在那儿,似乎被所有人忘却,所有路过者都懒得看我一眼,就像我是一棵树桩,比树桩还不如,就像什么也没有似的。时间的脚步近乎停止,漫长而死寂,一节课长于十年。接着第二节就下课了。第二节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第二节课的下课铃也是放学铃。我看见罗校长气鼓鼓从办公室走出来,趾高气扬地走到桐树下(他的腰这会儿可能已经不疼),他不需抬头看一下铃绳,只一举手就准确地抓住了绳头,然后大铁铃就“当,当,当”地叫响。下课了。我想我可以挪换一下站麻了的双脚了,但我没有松一口气,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我的腿也有点麻木。我的耳朵很快就听到了我最不愿听的铃响:“当当当当……”像是一只被激惹发怒的狂躁不已的狗,大铁铃连续不绝地爆响。这是集合铃,是召唤全体教师学生集合开会的号角。我的心在发紧,我知道这骤响不停的刺耳的铃声与我相关,与我掷向罗校长腰窝的板凳相关。
我对于罗校长的害怕有点类似于对蛇的害怕,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绪反应,不由自主,害怕生于生命深处。当你看见蛇的运动中的弧形身体,看见那种艳乍的赤红或漆黑,看见翕动的发叉的闪电状的信子……反正这一切都会让你毛骨悚然。这种害怕不能自制,不是你想不害怕就不害怕了,甚至与你的胆量也不相关,因为有胆子很大的人却极害怕蛇。也有人害怕老鼠,有人害怕蠕虫,有人害怕蚰蜒或曲蟮,其实这种害怕与对蛇的害怕与我对罗校长的害怕都是一种害怕。我一看见罗校长心就发紧,最初就是这样,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更是这样。他戴的那顶鸭舌帽,他上身穿的印有福字图案的酱色短袄,他的黑色玳瑁边眼镜,甚至他爱穿的那种松紧口布鞋……这一切都让我害怕。而对于他的声音,我更是害怕,在后来的许多场噩梦里,总是凭空响起他那种笑里藏刀的声音——不是太高,似乎还有一丝和气,但内里却严厉、冷酷,寒意逼人,尾音噼噼啦啦分叉(与革命的声音有类近之处),就像一根麻绳的一端绳结松懈披散了一样。他从黑色眼镜上沿逸出的贼亮的目光也让人望而生畏,那种目光比锥子更锋利,溜你一眼就能刺穿你,让你内伤但不让你流血。
好在那目光并没有关注过我,在那件事之前甚至没有朝我稍稍倾斜过。全校有数百号各色人等,校长操心的事情多着呢,再轮几番也难轮到我,这让我一直暗自庆幸。但那个黑夜倏忽而至,于是我不再是我,摇身一变为一个陌生人,像一块磁石吸引各路目光。校长铁锥般的目光自然而然发现了我,一次一次穿透我,让我透心冰冷。我明白我的大限将至,罗校长即将对我发难。我在等待,但我不知道这个时刻什么时候到来。有时我觉得就在这天中午,这次放学后集合铃声就是为我荡响。我不知为什么有这种预感,这种预感又是这么顽固。我的预感没有欺骗过我,现在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比之前的想象更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