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43页)

校长有两大嗜好,一是开会讲话,一是看钟敲铃。每天中午放学,一阵乱铃长响,各班学生熙攘列队而出,齐刷刷站在操场上听校长训话。校长个头儿不高,但是站在砂姜铺就的那条纵贯校园的路基上,一下子就比一队一队纵列立正的学生们高出半个身子,他东扯葫芦西扯瓢,没话找话,鸡零狗杂地道出一大堆前后不挨边的飞短流长。他一会儿讲小学生不能掏小雀窝,小雀窝里总会藏盘着一条蛇,而你仰脸掏鸟时自觉不自觉要微微张开嘴,蛇见洞就想钻,于是呼啸一声跃起,从你张开的嘴直冲而下,等你从高处坠落,等来人从你嘴里往外拔蛇,一切已经晚八百年,你会一命呜呼。蛇最爱钻洞,而且胸肋倒生犹如倒刺,越拔越结实,是拔不出来的。你别无选择,只有死路一条。他说这不是说着吓人的,而是真事,附近某某村子半月前就发生过此事。他一会儿又讲玩鸟是资产阶级少爷作风,是最坏最坏的习性。尽管不会有人因为你尽情贬低小鸟而厌弃小鸟,可再玩鸟的时候,每个人都有点藏藏掖掖,不那么公开,毕竟校长说玩鸟者都是好逸恶劳的二流子,无一例外。校长从每天的例行训话中获取权欲的满足,数百小人呆站着听他一个人胡言乱语,毕竟是一种幸福,让他体验到什么是至高无上,什么是支配人生杀大权的皇帝老儿。其实他向来握有生杀大权,叫你死你就死,叫你活你就活,要是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谁,还让这位被点名的不幸儿站在大会前亮相,那这个孩子从此在孩子群里将被人不齿,被人冷眼看待,遭人排斥。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指的就是这些。校长的大会点名其实就是死刑颁布令。

除了每天集合全校学生长枪短刀地训话外,罗校长的另一大嗜好是拎着闹钟敲铃。那只沉重的大铁铃悬挂在教师办公室门前的那棵不大的泡桐树上。大铁铃很大,有水筲粗细,空荡荡的腔子里藏着拳头大的铃舌,铃舌上吊着一根粗麻绳,供校长一手拎着钟表,一手高举抓住绳头有力地摇摆。每次敲铃罗校长都如临大敌,咬着嘴唇,一下一下使劲摇铃绳,边摇边扫视校园,得意藏于紧张之中。铃绳太短,离地面老高,即使是高年级的个头最高的学生扎起助跑起跳的架势猛蹿起来,想够到绳头也有难度,十次准有八次落空。绳头专供校长牵抓,禁止学生们触动。铁铃浑身披挂着红锈,甚是威严。那些赭红留着雨水的痕迹,深一道浅一道,像是被日日敲痛了身子,敲碎了心脏,因而啼血痛哭。那些红色的泪水从铃沿滴落,甚至染赤了一小片土地,铃绳也浓淡嫣红。校长的右手总像猴腚样红红紫紫,是他使唤铁铃发威的标记,是他红色的自豪。单声是预备铃,双声是上课铃,三声是下课铃,一串连续的铃响则是紧急集合。集合铃只要响起,一分钟后就有学生列队雄赳赳气昂昂分头开进会场,确有兵队气势,让年近五十的罗校长顿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之感。大铁铃曾是大队部的器物,但为何被抛弃又跳上了这棵瘦弱泡桐树上,一直是个谜语。

尽管戒备森严,而且罗校长在会上一次又一次颁布禁令,我们一群孩子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溜进校园,让铁铃喧响,大大过了一把铃瘾。星期天校园里空荡荡的,阒无一人,那种寂静凄凉得有点让人恐怖,像是经过了一场无声的大浩劫,所有平日热闹的高低参差的大小人等一下子凭空消逝。罗校长星期天骑着他那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回家了,老师没有一个住在学校,校园里甚至没有一只鸡啄食,连鸟儿也看不见,那些有事没事总在呼唤的羊们早被贱价卖掉,因为缺少草料,它们守在校园里只有死路一条。(羊们存在的遗迹犹存,这里那里的地上散落着像蓖麻种子一般的黑暗羊屎蛋,空气中偶然会飘荡一股挥之不去的羊尿的臊味。)学校正门是两扇能随便开合的低矮木栅栏门,没有铁锁,也不需要铁锁,没人进校园偷盗,一是无物可偷,一是校园还算是四通八敞,那些不高的单薄土墙能圈住小学生,但偷盗者却能如履平地。木栅栏校门是为了防止村子里的猪拜访校园,猪对啥都稀罕,它们的长嘴伸向哪里,哪里就会一片稀烂。除了那只在半空里眈望的铁铃外,校园里几乎没有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我们没有走挡猪的栅栏门,而是轻而易举翻越校园前头的那圈短墙。那些墙也是号令学生们动手打起的,麦糠泥墙体,跺一脚要么猛现一处通连内外的大洞,要么干脆扑通卧倒,让校园和外头的田地打成一片。我们爬上墙头时格外小心,唯恐喝闪喝闪的土墙在我们骑在顶上时突然卧倒。还好,我们四五个人一个一个从这边到了那边,墙头坚持着一直没有卧倒解体。我们小声地说话,朝四周乱瞅,侦察不测之敌情,直到确认无虞,我们才拥向大铁铃,踩住了地面上那摊红锈痕迹。我们轮番跳跃,拉开架势助跑,但成功率少而又少,总共大铁铃吭吭笑响两次,像是蔑视嘲弄。很快我们商量出对策,让一个人蹲地上,另一个人骑在其脖颈上,另外两三个人搀扶其慢慢直立,于是骑在脖颈上的人顺利抓住了铃绳。当当当当当,我们挨个当骑手,也挨个当战马,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尽情敲响平时总在羡慕但毫无接近办法的大铁铃。我们尽着意儿地敲铃,敲出单响、双响、三响、连响……我们想怎么敲就怎么敲,每敲一下就痛快一回,像是在敲罗校长的脑壳。那时头顶上的太阳还没熄灭,天天阳光灿烂,伙伴们和我还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