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43页)
“国有利器,不轻易示人。”我在卧薪尝胆,苦练刀功。只要稍有工夫,我就让刀子起起落落飞舞在空中,让那亲切而爽快的嗖嗖的低语荡响。我喜欢听刀子插入树木的声音,橐,重浊而带劲,蕴满复仇的快感。初开始那几天我最疯狂,几乎不停顿地成千上万遍重复投掷动作,我的手指僵直了,胳膊肿粗起来,我悄悄地掩饰着这一切变化,不让奶奶觉察出异常。我很少在家里练刀子,我只是一有空就跑到漫野里一个人待着,去的最多的当然是那株白杨树,我让白杨树身上伤痕累累。橐,橐,最初刀子总有倾斜,只能切透树皮,像是粘贴在树身上,刀体耷拉着随时都会坠落;两周后刀子已经深入木质,当我拔出刀子时还要费劲摇一摇,刀尖上总是带着些许湿润的白木屑。白杨树正在日夜成长,汁液充盈,快速膨胀的身子把树皮撑出道道纵裂,刀子冰冷亲吻出的伤口会沿着纵裂流出一滴又一滴泪水。我的心只是隐隐作痛,但没生出丝毫歉疚,也没生出制止刀子继续袭击的念头。我对白杨树怀有一种仇恨,是它试图缢死我,是它伸出那根横枝蓄谋杀死我。白杨树总让我想起死亡,想起我身处的黑暗,于是我一次又一次不停息地让刀子刺穿它。哭吧哭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能手软,我要让刀子成为我手指的延长线,成为我手指的一个部分。手起刀落也即指此吧。就像吞吃蚊子的青蛙的舌头一样,闪电一般迅疾却准确无误,刀随心动,我能让刀尖平身而进,也能命令刀身纵身深入,而且说刺到哪儿就刺到哪儿,说不上不差分毫,但可以让刀尖稳妥地重复上一次留下的短促伤口,就像刀子从来没有拔出过一样。
这棵白杨树确实为我吃尽了苦头,它的眸子日日泪流不止。正是生长季节,白杨树天天伤痕累累,伤口从没有愈合过,它没有愈合的机会,树皮洞开,内里发白发黄的木质袒露。还好,它仍枝茂叶盛,流泪和受伤没能让它停止生长,甚至没让它少生一片叶,少长一根枝,也没有让一叶一枝枯萎。伤口是不能中止生命的步伐的。春天来了,春天又在走远。麦丛甩了穗子,接着开始黄芒。夏天来了,只要夏天一来就会有麦收假期,接着再在学校受两个月的牢狱之罪,暑假来临——那才是一片自由天地,尽可以彻底忘却学校……
高强度的反复投掷引起的右胳膊粗肿招来了奶奶的目光,有一次我正在那块磨镰青石上磨小刀,奶奶挪近我,盯着我挽起的袖口看。“我看看你的胳膊。”奶奶费劲地蹲下来,紧紧挨着我,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我赶紧跳开,把右手背到身后。“没事的。”我把袖管往手腕处褪褪,收起刀子看着奶奶,“我没事儿。”我说。
“乖,我看看你的胳膊,我看你胳膊粗了,是不是肿了。”奶奶站起来,动作缓慢从容,但并不停下来,不懈地走向我,要看我的胳膊。我知道我拗不过奶奶了,我的胳膊必须让奶奶的那双老花眼审视一番了。我盼望奶奶看不清,但奶奶可以看不清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不会看不清他孙子的胳膊。奶奶一下子警惕了,撸起我的袖管,抚摸着那条粗肿的胳膊。奶奶问我:“是不是跟谁打架了?”我摇了摇头。
“你自己摔的?”我又摇了摇头。刀子藏在刀鞘里,安全舒适。刀子在轻轻地拱动。刀子似乎明白奶奶的问话与它有关,它安静了下来,正在侧耳倾听。
“不是马蜂蜇的吧?”
“你薅臭鸡蛋花没?”臭鸡蛋花就是曼陀罗,据说有剧毒,只是薅掉,手上染上草汁,染哪儿哪儿就肿。但我今年还没有见过臭鸡蛋花,不是臭鸡蛋花使我的胳膊变粗。再说初春时节,哪儿又会有臭鸡蛋花!
“薅猫眼草没?”
我对奶奶的所有问话都摇头。奶奶拽着我要去大队卫生所,但我直往后躲。我坚决不去。我说原先就这样过,我也不知道咋个回事儿。奶奶问过啥时这样过?我说早了,冬天里吧,待一段自己就好了,就像冻手,天一暖和就好了。我的手已经过了痒痒期,现在所有冻裂的伤口都已按时愈合。奶奶端详着我。奶奶若有所思,“真的?”奶奶开始不相信她自己,她在被我忽悠。我说当然是真的,那还有假。一看我笑,奶奶也笑了。只要我一笑奶奶就好了,对我说的话就全信了。奶奶说,那就等几天吧,先说好,等几天要是不好咱们得去看先生去。我答应了奶奶。
尽管练习没有中断,但一个星期之后,我的胳膊神奇地好了,那种酸痛也淅淅沥沥明显地减轻,而且在逐渐消失。我蒙混过关,当奶奶几天后再次问起时,我马上撸起袖管让奶奶检查。我的胳膊已经消肿,完好如初,而且动作自如。我的胳膊现在一点儿也没有酸胀疼痛的感觉了,那仅仅是最初的痛楚,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最初的剧痛你要忍住,要挺下来,一切难挨的事情没有挨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