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8/43页)

白杨树上的眼睛状伤疤早已消失,已经变成了一处龛洞。龛洞底部的木质簇新发白,而靠近洞口的旧伤则呈现褐黄,甚至有点发黑。树皮在洞口边缘积蓄力量,变得肥厚,因为它明白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修复洞口,只能凸起厚韧的纤维装饰圆润树洞。我的投刀已经精确到这种程度:小刀直飞洞底但并不伤及洞口的树皮。

当树洞能够伸进我的两个拳头时,麦收假期开始了。从麦假开始,我结束了对白杨树的惩罚,不再去学校往北的那条白杨夹道的土路上去。我的刀功已经堪可了得,差不多接近炉火纯青了。我曾经想在飞奔的野兔身上一展身手,让那些我昔日的伙伴(现在仍是我的伙伴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见识见识什么是功夫,但到了麦田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割麦的人太多,人来人往,我的飞刀除了能够扫住野兔贴地掠过的腿外,也可以扎进人的腿肚子。那些野兔藏在麦丛中,被遍野到处都是的割麦拉麦的人惊吓,不知躲在哪里才安全。它们没有可躲的地方,田野里除了麦子还是麦子,而现在所有的麦子都要贴根儿倒下并被清空,哪儿还能有野兔们的藏身之地。在收割的麦田里,总能听见人们呼喊的声音,看见一群人连同狗飞奔不已。他们在追赶野兔,尽管这种追赶效果可疑,没见谁真正逮到了兔子,但只要从他们面前的麦稞里蹿起一只野兔,他们仍会乐此不疲地追撵。我的手发痒,我的刀子有点沉不住气,几次三番,我的手都伸进了左侧的褂子里层,攥紧了刀子的刀柄。其实很简单,我现在压根儿不需要瞄准,手动刀出,只要我愿意,我不会让谁发现刀子是从哪儿飞出来的,但我有把握击中野兔,即使野兔弓起弓落的流线型小身体弹跳得极快,幅度也不小,但我仍然八九不离十能够扎中它。最终我铩羽而归,没有在麦田里亮相刀子。我想出手不凡,但我不想一出手就惹事。

所以事情就拖了下来,直到有一天上午,一只麻雀停对了位置,离我不远,而且它没有飞走的打算,沉醉在对地上随处可见的麦粒啄食之中。麦粒是美味,但享受会伴随着死亡,这小雀竟浑然不觉。周遭没有人,我尽可以放心出刀,甚至麦子已经收割运走,到处都是平展展的地块,不会有地方藏住我的飞刀,我尽管出刀好了。我右手插进了左胸肋位置,我攥到了刀柄,接着我的手飞快地划了个弧度,噌的一声,那只啄食的麻雀被刀子穿透连同刀体蹿出老远。首战告捷!这让我振奋。尽管是意料中事,但一旦成为现实,我还是无比欣慰。我知道我的刀子可以有所作为了。

接着在那年夏天我不断地小有所获,我的刀子射中过一只老斑鸠、一只色彩斑斓的“贴树皮”(啄木鸟)、四只“麻嘎子”(喜鹊)、七只麻雀……而刀子斩获最多的则是暑假中的蝉——蝉到处都是,趴附在不高的树枝上不停歇地叫唤,给我的小刀提供了绝佳机会。我变换着各种角度射蝉,可以像手指头弹去身上的干泥点那样根本不费力气噌地中断蝉的聒噪。当然,这之中最要紧的倒不是击落那只蝉,而是保护我的小刀。我得保证我的刀子的降落安全,否则扎进了树枝,或者飞进了什么不可知的地方,比如坑塘的深水中,那我两手干摩挲,也不会想出解救的好办法。

此时我的小刀尾巴已经鸟枪换炮,不是当初的那绺靛黑的粗布条,而是一簇红丝线,是奶奶给我把红丝线系成一束,拴在刀孔的系绳上。毛茸茸的红线极其鲜艳,离得再远都能一眼瞭见。而且那簇红线披散开来,摸着柔软,似乎还带着体温,拥有生命,让我心生喜欢。

在暑假里也只是同村的不多几个人得悉我的刀功,伙伴们在传说我的刀子,他们用崇拜的又有点胆怯的神色央求我让他们一饱眼福,想看我究竟怎样使唤刀子。我从不显山露水,极少答应他们的请求。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总觉得还不到时候,不需要彰显刀技,但到底啥时候才是时候,我也说不太清。

暑假开学后我耍刀子的事一度散播,同村东西两头甚至外村的孩子相继获悉我有一手奇绝神刀。他们让我显摆显摆,但我从没让他们如愿。越是这样他们越是猴急,想方设法让我出手。看我迟迟不动作,那些人失去耐心,权当我是假充英雄,其实功夫不到家,不敢露一手,怕失手了丢人。

人有了本领,心里就硬气,可以昂首阔步走路。尽管还鲜有人知道我的刀技,但我最了解我的刀子,我知道它对我怎样俯首帖耳。日子仍像以前的任何时候一样,静悄悄前行,但我知道一切都在改变,都已改变。这种表面的平静甚至维持到了秋忙假。每年中秋节前后,因为要割豆子收玉米,最重要的是要播种麦子,再说学校也无课可上,于是就添上了一个假期。秋忙假和麦假一样,都是半个月。半个月开学的时候,满地的大庄稼皆已消失,平展展的新耕的田地上漾起一层浅浅的绿水——那是刚刚出土的麦苗。树叶相继凋落,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田野更让人觉得是初春,早晚清风料峭,催着人们添加衣衫。这一年的秋寒提前,开学第一天,有许多学生甚至都戴了帽子。之所以这么早就戴上了帽子,是因为那几年流行戴军帽,似乎只有戴了帽子,才是合格的“红领巾”——少先队员。但拥有正宗军帽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除了家里有当兵的亲哥,才有可能拥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让伙伴们羡慕得眼睛瞪圆,嘴里直流哈喇子,一般人想戴草绿色军帽,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根本没有可能。替代的方法倒是不缺,但那种软不拉几的帽子虽然也是绿色,一看就不是正宗绿色,有点泛黄,只是图个军帽的形状,而对颜色不再苛求。于是大部分学生都戴蓝锦纶布的帽子,布质粗厚硬挺,也是军帽的形状。找张废报纸折叠成硬圈,衬在帽子的里侧,于是小心地戴在头顶,帽兜壁立,平添几分威风。帽壁没有紧贴头颅,而是被硬纸圈撑起一片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