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路 读《马丁·伊甸》(第2/4页)
马丁的稿件在各个杂志之间辗转流离。他拼命地阅读和写作。他相信自己能写出比杂志上的狗屁文章好得多的文章。然而就是没有哪个编辑在下一期撤掉一两篇垃圾,换上他的。他写得再好也没人要,以致他开始怀疑编辑是否只是杂志机器的一个配件,唯一功能就是不断退稿,毫无温情地退稿。于是,他所能面对的便只是永恒的退稿,这是他最困难的时期。也许每个满怀激情的年轻人都不得不经历这样的时期。而马丁格外让人同情的是,在这时,他的身边没有一个支持者。写作是最考验一个人的才华、信心和耐力的事业,也是最容易令一个人枯竭的事业。写作者最需要的,也许并不是某首光辉的诗篇的照耀,而仅仅是几句亲人的问候。马丁身边的人都认为他是在不务正业。露丝的父母要已被马丁深深吸引的露丝离开他,因为这个人的现状注定了他没前途。露丝也对马丁的写作不报以信心,对马丁的文章她总是支支吾吾。当然,这些显然不是什么好文章,理由就是它们发表不了。这就是露丝的逻辑。马丁在困境中向我们显示了他精神上的强韧。外界的漠视击倒不了他,真正能将他击倒的只能是彻底的绝望。马丁夜以继日地吸收和发散着,凭着本能他就知道哪些是真正恒久不灭的光芒,哪些是光芒的反光,哪些是虚假的外壳。若他是一个资质庸常者,也许早就在文坛闯出了名气,也早就迎合了露西。那样他就成了一个凭个人努力成功摆脱了底层命运的成功者和幸运儿,而不是一个作家。马丁的优秀之处恰恰成就了他的不幸。他在斯宾塞的著作和自己的文稿面前饱尝饥寒交迫,饱尝一个无名写作者在文坛遭受的漠视。
马丁不断成长着,而他究竟已长成了什么样他自己并不知道。整个世界都对他呈现出一脸漠然和反讽。露丝也一再劝他去找个工作算了,那样他多少还养活自己。他是以经典作品来要求自己的,这是他只能自己承受的压力。也许在某个时刻,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与那种光芒已相距不远,而回应他的只是整个夜晚的寂寞。他在上升中也不断有与上流社会接触的机会,渐渐地他的目光透过了上流社会表面的雍容华贵,看到的却是令人吃惊的庸俗和贫乏。他想跟人谈斯宾塞,但几乎没人读过。即使有,他们也只能装模作样地说上几句套话。长期的写作已培养了他对陈词滥调的敏感。他悲哀地发现只要自己一开口,就立刻会被淹没在一片陈词滥调中。马丁渴望和真诚的、有着自己真切思索与痛苦的人交流,就像他与那些已与世长存的灵魂交流一样。他的天真令人心酸。而在他与教授们的观点发生冲突时,露丝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教授的一方。原因是,“教授们对文学的判断对,因为他们是成功的人,而马丁对文学判断不对,因为他的作品没人要。”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作品都“像模像样”而自己却不像个模样。上流社会的人也正是以露丝的眼光来看马丁的,在他们眼里,马丁就只是一个没有学历没有名气的文学青年。他们的无知和优越感深深地伤害了马丁。这种伤害和马丁对上流社会的幻灭感同时在马丁心中长驱直入。他无法按捺自己的失望和愤怒。他对露丝说:“我以为在社会上层人们都是聪明睿智的,都闪着光芒。可现在,在我跟他们做了短暂的接触之后,他们给我的印象却是,大部分都是笨蛋,剩下的百分之九十都是讨厌鬼。”
马丁对上流社会的恶劣印象与他对自己的阶层的恶劣印象重叠在一起。他想来想去,渐渐明白,其实上流社会和底层社会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上流社会不过是一个繁华的、高级的底层社会。那些衣冠楚楚的律师、军官、商人和做粗笨活的人们都有着同样的欲望,同样的心思,同样的对世界的观察方式。只不过前者巧妙些,后者粗俗些罢了。他们太多内在的相似使马丁意识到他们的差别仅仅在于彼此的食物、服装和社会地位。他们缺乏某种更真实的、更美的、更高贵的追求和体验。而这种追求,正是马丁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也正是他以为能在上流社会亲眼目睹的。从马丁开始努力那天起,他就将上流社会作为了自己的归宿。他学了几个新单词后,就崇敬而兴奋地对露丝说:“你忘了我第一次遇见你我是怎么说话的了,从那以后我学了一种新语言。在那以前我说话也跟那姑娘一样,现在我可以用你们的语言说得让你们完全听得懂了。”马丁那时多么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啊!而现在,随着对上流社会的幻梦的破灭,马丁无处可归。前进的动力这时开始被失望分散了。漂浮在空虚中的马丁始终困惑不解的一点是,那些伟大的灵魂到底到哪里去了?他在书里所读到的光辉篇章终究是人所创造的。那样的人曾经存在过,为什么现在踪影全无?伟大的灵魂一定是有的,而他们都去了哪?马丁不知道,这样的人是不会在酒席和舞会上左右逢源的。他们要面对的,也是永恒的孤独和工作上无数具体的困难和障碍。他们创造了最好的精神成果,但很不幸,也许他们只能在贫困中煎熬。这很残酷,也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