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路 读《马丁·伊甸》(第3/4页)
马丁在失落中遭遇了布里森登。这是一个酒鬼,一个虚掷光阴的厌世者,一个重病在身而激情犹存的人,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们的交往从一次漫不经心的交谈开始。他们喝了很多酒,谈了很多问题。布里森登面色苍白,衣着随便,一点也不像个学识渊博的上等人,而他显示的才学深深地吸引了马丁。马丁这时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真正的伙伴。布里森登对马丁在文坛上的失意付诸一笑,告诉马丁永远别指望杂志会要他的稿子。“它们要的是没盐没味、无病呻吟的东西,天知道,那些东西他们能弄到,可不是从你那儿。”布里森登从不向马丁说自己的身世,对过去和未来他都绝口不提,他的身边永远有酒。他仿佛以一种发泄和自虐的方式来使自己一直处于半醉半醒之间,似乎对一切都漫不经心。金钱、荣誉、女人……这些统统不能吸引他。他本可以混进社会上层,却宁愿落魄潦倒,混迹在街头巷尾。他以酒精麻醉自己,烧灼自己。愤世嫉俗的激情有时猛然从他病恹恹的躯体里迸发出来,像灼人的火焰。他写作,写真正配得上诗的文字,也以各种极度的方式获取快乐,他活在一种痛快、尽情而放肆的燃烧里。谁都知道这样的燃烧意味着什么,而他不计后果。他一心要尝尽世上所有美好和邪恶的快乐。他欣赏马丁,对马丁许多饱受冷落的诗篇赞不绝口。同时他也劝马丁别指望这些诗能发表,丢开金钱和荣誉,回到海上去,回到写作本身上去。他说:“你也知道美煎熬着你,使你永远痛苦,是个无法痊愈的伤口……你干吗去和杂志打交道?就把美当作你的目标好了,为什么要把它变作黄金?”布里森登在此试图挽救马丁。他知道马丁优秀之处,也知道马丁的悲剧之处。他了解这个年轻人就像了解自己的兄弟。对名利的饥渴是每一个年轻写作者的通病。而马丁和那些流行文字的作者不同,他注定只能远离喧嚣,在孤独中去接近美的火焰。因此这种饥渴和由此而来的努力只会把他逼得左右尴尬、进退两难,逼得他不仅无法适应外部世界,甚至也无法适应自己,逼得他走投无路。布里森登清晰地看到了马丁未来的凄凉和绝境。马丁将走的路,在他眼里,清晰得就像他曾走过的路一样。他一再劝马丁从名利中挣脱出来,从对上流小姐的爱慕中挣脱出来。那些女人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灰色的小飞蛾”。布里森登无疑是个风月老手,他清楚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将会在这种女人那里遭遇什么。而还未从幻梦中醒来的马丁极力维护露丝,对面前这个酒鬼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甚至包括这箴言般的一句,“不过你不肯生活不肯回到你的海洋和船上去,因此就绕着城市的这些瘟疫的洞窟转,等到你腐败到骨头里的时候,你就会死去。”
马丁继续着自己一如既往的生活。阅读,超负荷的写作,试验那些迎合小报的花边文章。遗憾的是它们依然遭遇了自己小说和诗歌的命运。接受姐姐的救济,深深地爱着露丝,他在煎熬中独自等待命运的转机,而成名的日子,甚至发表一篇得意之作的日子都仍然遥遥无期。终于,露丝决定离开他。在给他的信中,这位马丁心中的女神以一种饱受委屈而终于觉醒的口吻写道,“如果你一开始就找个职位安下心来做出点成绩,那就好了。可是你不肯,你过去的生活太胡闹,太放纵……正如爸爸妈妈所坚持的,我们注定不是一对,因此我们都应当高兴,高兴发现得还不算太晚……别想来看我了,没有用。”这真是一个典型的上流社会小姐的口吻,典雅,清晰,有教养。对马丁来说露丝的离去无疑是雪上加霜。露丝尽管从未带给马丁任何写作上的帮助,但却是马丁一直以来的支撑。马丁是因为她才逐渐脱胎换骨的,她唤醒了马丁。上流社会在马丁眼里已经不具魅力。在这自己已成为马丁唯一支撑的时候,露丝给了马丁致命的一击。面对现实的困苦和压力他可以咬牙挺住,但面对梦幻的破灭他再无力挣扎。他颓废了,也绝望了。这是彻底的绝望。在此马丁追求的脉络变得清晰,他本是为了追求真与美而出发的,他以为上流社会和其中的露丝就是真与美的所在和化身。这是一个误会,就是这个误会害了马丁。他本可以做一个孤独的探寻者,做一个朴实的写作者,甚至做一个布里森登式的酒鬼和游戏人间的诗人,但这种内在追求却随着对上流社会和露丝的幻灭而幻灭了。生活对马丁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梦想、激情、爱情荡然无存,生活对马丁来说变成了一种漫长的疲倦。
就在这时,马丁出名了。他的出名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契机。他在一个公共场合发表言论,被小报记者捏造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社会主义者,登在头版头条上。也许是人们想看看这个魔鬼究竟写了些什么,他便借此出了名。他的文章终于发表了,稿酬改善了他的生活。他的作品也终于得以出版,他如愿以偿了。要是命运的捉弄早两个月降临,或许他还会欣喜若狂。而此时什么都晚了,看到自己的第一本书,“他感到的只是悲凉。”布里森登死了,马丁违背他的遗愿,将他的代表作拿去发表,铺天盖地的评论没有让马丁为伙伴的成功感到欣慰,相反,他感到的是无尽的屈辱和悲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布里森登坚持不把作品发表,他看到了伙伴的心血遭受了怎样的误解和耻辱。这些浑浑噩噩的人们,他们哪里能读懂真正的诗歌?他们人云亦云,像一群被捅乱的马蜂。同样,对自己莫名其妙的走红他也并不为之喜悦。他丝毫没有扬眉吐气的愉快。不计其数的约稿信向他飞来,他卖掉了所有积压多年的稿件,却再也不想动笔了。也许马丁模模糊糊地开始意识到他永远无法在人群里寻找到理解和温暖。名气是一个虚妄的概念。他在为人所知的同时不得不接受绝大多数人的亵渎乃至侮辱。真正的知己永远只是少数。即使获得了再大的名气,他依然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布里森登非常透彻,所以他的创造伴随癫狂直到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而无论马丁此时有什么彻悟,都为时已晚。他的写作丧失了支点、重心和意义。他所受的打击太大,无法让自己重新燃起创造的激情。而上流社会依然没有停止对马丁的伤害,不断有人请马丁吃饭,请他出席各种宴会,并以此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