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第3/8页)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不语,静静地听着,观察着,还是怒气冲冲地紧蹙了眉头。他坐下了,但是帽子还拿在手里。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告诉您一件事,我自己的事,可以说是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继续往下说,仿佛依然避不跟客人的目光接触似的。“您知道,我是个单身汉,在上流社会里既没有地位,又没有名望。何况我是个没有前途的人。我的发展到了顶,我这一生到此为止了,而……而……而您可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我们这儿,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各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碰在一起,他们还不十分相熟,但是,可以说,互相尊敬,就像我现在跟您一样,他们就会有半个小时怎样也谈不起来,形成僵持的局面,彼此很尴尬地对坐着。谈话的题目人人都找得到的,比方说,太太们……比方说,上流社会人士,总是有话可谈的,c’estde rigueur〔20〕,可是我们这些中等人士都是忸怩不安的,拙于言辞的……我们都是用心思的人嘛。老兄,这是什么缘故呢?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共同的兴趣,或者是因为我们都很正直,不愿互相欺骗。啊?您怎么个想法?把您的帽子放下吧,您好像立刻就要走,我看了实在不舒坦……相反地,我倒很高兴……”
拉斯柯尔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但仍然不说话,神态严肃,锁紧了眉头,听着波尔菲里说着空洞的、自相矛盾的废话。“他怎么啦,当真想用这些蠢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我不请您喝咖啡,因为这儿不方便嘛;可是为什么不跟朋友坐上五分钟解解闷呢,”波尔菲里哓哓不休。“您要知道,这一切公务……老兄,我老是走来走去,您可别见怪;老兄,请原谅,我很怕您见怪,可是踱步对我是十分必要的。我老是坐着,很高兴走动五分钟……我患有痔疾……我打算用做体操来治疗;据说文官,四等文官,连三等文官也喜欢跳跳绳;在我们的时代,科学万能嘛。一点不错……至于这儿的职务、审问和一切手续……老兄,您刚才提到审问……要知道,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当真有时候弄得审问人比受审人更糊涂……老兄,关于这点,您刚才倒说得一针见血,而且很有道理。(拉斯柯尔尼科夫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人会搞糊涂的!真的会搞糊涂的!老一套嘛,好比打鼓一样,老一套嘛!改革正在进行,我们至少会把名称换一下,嗨!嗨!嗨!至于我们法学上的方法,——就像您俏皮地所形容的,——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请您告诉我,所有被告中间,甚至乡巴佬中间,谁不知道,比方说,开头用一些旁的问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您巧妙地所形容的),然后来个突然袭击,使他仓皇失措,就像用斧背,嗨!嗨!嗨!用您那巧妙的譬喻来说,猛击他的天灵盖一样!嗨!嗨!您当真以为,我谈公家的房子是想要把您……嗨!嗨!您真是个讽刺家。嗯,我不说了!哎,对呀,顺便说说,一句话引出另一句话,一个念头引出另一个念头——您刚才也提到了手续,要知道,关于审问……谈手续干吗!要知道,在许多场合,手续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有时像朋友一样谈谈却好处更大。手续决不可省略。这点请您放心。请问,手续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呢?侦查员可不能每步都受手续的束缚。要知道,侦查员的工作——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由的艺术,一种独特的艺术,或者好像那种……嗨!嗨!嗨!”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停顿了一下,舒了口气。他不知疲乏地哓哓不休,一会儿说些无聊的话,一会儿忽然说了一些令人费解的话,并且立刻又说起无聊的话来。他几乎在屋子里奔跑,越来越快地挪动着他的两条胖腿,老是望着地上,右手放在背后,左手不断地挥动,做出每次跟他的说话极不合拍的各种姿势。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发觉,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两次仿佛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仿佛倾听着……“他是不是等待着什么?”
“您的话确实很对,”波尔菲里又赶忙接嘴说,快乐地、带着异常天真的神情望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他因而怔了一下,立刻防范起来),“您这么巧妙地讽刺法律手续,的确很对,嗨—嗨!我们这些(当然是某一些)周密的、心理上的方法是极端可笑的,也许是毫无用处的,假如过于受手续的束缚的话。对……我又谈手续了:嗯,如果我坦白地说,或者不如说,如果我怀疑某个人、那个人、另一个人或者第三个人,可以说,把他们当作我所办理的那个案件的嫌疑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不是要做法学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