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篇(第3/10页)

在警察眼里,他们是偷渡者,但是在红十字会那儿,他们只是一些不幸的、需要救助的人。他们心里担惊受怕,还得面对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遇,生活真是严重失衡。

那天凌晨,大概两点钟的时候,他们爬上了一辆驶向芒什海峡海底信道方向的卡车。

“你是说你们爬上了一辆正在行驶的卡车?”阿贾吃惊极了,忍不住开口问道。好像这是整个故事中唯一重要的一点。

“是的。”维拉热回答说,“帮我们偷渡的蛇头用一根铁棍撬开了车厢门,然后我们就跳了进去。司机甚至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这样做太危险了。”

“留在苏丹才危险。我们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猜你的情况也跟我们差不多吧。”

“你们错了,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点儿也不想去英国。”印度人解释说,“我跟你们说,我是个体面的魔术师,在这儿是因为我在一家大型家具卖场里量家具尺寸的时候被困在了这个衣柜里。我去法国是为了买一张新的钉钉床……”

“别瞎说了,”这个非洲人一点儿也不相信阿贾的这些鬼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一辆卡车上的人……”另一个声音小声地说。

这番令人受益匪浅的对话把在衣柜门板两边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或许对于这个偷渡者来说,对着衣柜门板述说自己这些不为人知的苦难经历比对着人说要容易得多,因为对面的人可能会皱眉头,会吃惊地睁大眼睛,会根据自己的立场判断他、评价他,这正是他最不需要的。现在,自己坐的地方就是一个临时的告解座,就在这辆狂奔的卡车上,虽然有些颠簸,但对自己来说却是最好的告解之所。

他不计后果,把从决定要踏上这条未知又艰辛的路程之后就压在心底的一切都讲给阿贾达沙特胡听。陌生人通常是告解的最好选择。

阿贾明白了维拉热离开自己的祖国不是简单地想要去一家有名的家具店买张床而已。这个苏丹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人,是为了到他们所谓的“美好国度”碰一碰运气,拿自己的命运赌一把。因为他不幸地出生在了地中海的另一端,在那里,苦难和饥饿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到处肆虐,摧毁一切。

苏丹混乱的治安环境使国内的经济一片萧条,所以有很多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都踏上了那条艰辛的移民之路。但是,踏上这条路之后,哪怕是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人都会变得虚弱不堪,变得不堪一击,变得死气沉沉。远离故土,没有亲人,如果偷渡失败的话,他们一下子就会变成一个个受到了惊吓的孩子,没有任何东西能抚慰他们内心的伤痛。

说完这些,维拉热的心剧烈地跳着,他用力地捶着自己的胸脯,像是在宣泄着什么。他很用力,声音很大,阿贾在衣柜里都能听到回声。卡车每次停车,每次减速,维拉热都会紧张得心跳加速。他蜷缩着身子躲在一个纸箱后面,坐在十几个装满蔬菜的箱子中间,屁股底下都是土,他害怕被警察发现,害怕被以这样的形象发现,这样太丢人了。偷渡者也是有自尊心的。没有财产,没有护照,没有身份,尊严也许是他们仅存的东西了。正是因为尊严,他们才抛下妻子和孩子独自上路。这样他们才能不流露出一点儿软弱,一直坚强下去。

不是怕挨打,真的不怕,因为在地中海的这一端,不会有如此暴力的惩罚。他们害怕的是被遣送回自己的国家,更害怕被送到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因为那些白人根本不在意把他们扔到哪儿,对他们来说只要别在自己的地盘上就行。在他们看来,一个黑人,很快就会制造出混乱。这种遣送要比棍棒可怕得多。一顿棍棒下来,受苦的只是身体,而遣送则会摧毁他们的灵魂。这是他们心底最深处的一块伤疤,这块伤疤永远也不会愈合。带着这块伤疤,他们学会生活,学会重生,学会在困境中坚持下来。

因为他们的意志坚不可摧。

为了有一天能来到所谓的“美好国度”,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试。哪怕整个欧洲都不欢迎他们。维拉热、库格力、巴塞尔、穆罕默德、尼杰姆、昂萨鲁,他们六个只是偷渡大军中的一部分。一直是同样的人,同样狂跳的心,他们渴望来到这些“美好国度”。这里什么都有,房子、汽车、蔬菜、肉、水,应有尽有。但是这里的人,有些把他们看成处在困境中需要帮助的人,有些则把他们看成罪犯。一边是那些慈善组织,一边是警察;一边无条件地接纳他们,另一边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就能把他们遣送回国。世界上什么滋味都有。维拉热再次强调在这种两面性中生存真是太难了,而且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恐惧,害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发现了,然后被遣送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