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6页)
从她口中说出的“小叔”这个词,听来似乎有些犹犹豫豫。尽管她在态度上显得郑重其事,但她的左手,就只有左手,却在烦躁不安地摩挲着拐杖。偶尔,她会朝我投来充满戒心的一瞥,并小心翼翼地不和我的视线相撞。
“至于细节问题,就照我们交给工会的合同办。总之,只要你能够让小叔过上任何人都在过的、正常之极的日常生活,我就不会有任何不满。”
“请问您小叔现在在哪里?”我开口询问。
老太太举起拐杖往后院的偏屋一指。只见修剪得漂漂亮亮的红罗宾(2)树篱对面,枝叶掩映间,露出一截暗红色的石板屋顶来。
“请不要在主屋和偏屋之间走动。你的工作场所说到底是小叔家。北面靠马路这头有一道偏屋专用的大门,麻烦你从那里进出。小叔惹的麻烦事,麻烦你在偏屋里就把它们解决掉。你可听明白了?以上这些希望你能够遵守。”说完,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上一顿。
之前的那些雇主向我提出过种种不合情理的要求,有的要求我把头发扎起来,而且每天换头绳;有的要求茶水的温度必须保持在75摄氏度,高一点低一点都不行;有的要求我在金星升空的那一刻双手合十膜拜……相比之下,我不禁认为老太太的要求并不算太难。
“我能见见您小叔吗?”
“没有必要。”
可能因为她回绝得实在太干脆,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无可挽回的错话。
“就算他今天同你见了面,到了明天也会忘记,所以,没有这个必要。”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妨坦白告诉你,他的记忆有缺陷。倒不是痴呆,整体来看,脑细胞运转正常,只是大约17年前,其中的极少一部分出了问题,丧失了记忆事物的能力,情况就是这样。他遭遇了交通事故,撞伤了头部。小叔记忆库的存储活动终止于1975年,那以后,即使再想积累新的记忆,新记忆也会很快消失。他记得30年前自己发现的定理,可昨天吃过的晚饭的菜式却记不住。简单地说,他的状态好比脑袋里就只装得进一盘80分钟的录像带,重录一开始,先前的记忆就会统统被消去。小叔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不多不少,正好1小时零20分钟。”
看来老太太已经反复解释过无数遍了,她说起话来不带任何感情,流畅爽利。
很难赋予80分钟的记忆一个具体的形象。当然,我曾经无数次照顾过病人,可我想象不出那些经验究竟能发挥怎样的效用。事到如今,我才重又想起客户卡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蓝色星号。
单从主屋望过去,偏屋显得是那样的寂寥,感觉不到有人生活的气息。红罗宾树篱上安着一扇前后开的门,通向偏屋,样式古老。再仔细点,就看到门上挂着一把牢固的大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还粘着鸟粪,看样子早已经是无论插进去怎样的钥匙都打不开了。
“那么,从后天也就是礼拜一开始,你没意见吧?”
老太太似乎不想给我多余的窥探空间,直奔主题。就这样,我成了博士的保姆。
同气派的主屋相比,偏屋简陋过了头,显得寒碜。平房结构,很小,冷然地缩着,给人勉勉强强盖在那里的印象。或许是为了掩饰这种印象,偏屋周围一任树木恣意地生长,不加修剪。另外,大门口日照不足,门铃坏了,揿不响了。
“你鞋子穿几码?”
当我告诉他我是他的新保姆时,博士最先问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鞋子的尺码,此外没有一句寒暄,也没有点头或躬身致意。无论在怎样的情形底下,面对雇主都不能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我遵照这一保姆铁律,按照他所问的作出回答:
“24。”
“嗬!真是个爽快的数字。是4的阶乘。”
博士说完双手抱胸,闭上了眼睛。接着一阵沉默。
“请问阶乘是什么?”
我想,虽然不明白他用意何在,但既然对于雇主来说鞋子的尺码意义深远,那我就应该把话题再往上面引,于是问了这个问题。
“把从1到4的自然数相乘就得出24。”博士闭着眼睛答道。“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他又问。
“576—1455。”
“你是说5761455?很不错嘛!等于1到1亿之间存在的素数的个数。”博士点着头,像是由衷地表示赞叹。
尽管无法理解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好在哪里,但我能感受到他语气中所含的暖意。他的样子不像在卖弄自己的学识,相反,让人感觉到了谦虚和坦诚。他传达了一种温情,让人陷入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号码或许蕴藏着某种特别的命运,而拥有这个号码的自己的命运也是特别的。
开始保姆工作、进出这个家一段时间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在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博士会搬数字出来代替语言,这是他的习惯,是他为了同别人交流研究出的一个方法。数字是他为了同对方握手而伸出的右手,同时也是他保护自身的外套。这件外套又厚又重,从外面摸不出身体的轮廓,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把它脱下来。只要穿着它,他就能暂时确保自己不显得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