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5页)

“随着数字的逐渐增大,素数的间隔也越拉越大,孪生素数也越来越难找。素数无穷尽,但我们还不知道,孪生素数是否也同样无穷尽。”

博士边说边把孪生素数用圆圈圈起来。在听博士讲课时,还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他从不吝惜使用“不知道”这个否定词。不知道不是耻辱,是通向新一条真理的路标。对他而言,告知前人未着手的猜想就存在于此的事实,与传授业已得到证明的定理同等重要。

“因为数字是无穷的,所以应该也能生出无数对双胞胎。”

“不错,平方根的猜想很健全。可是,当数字超过100,越来越大,达到一万、一百万、一千万,我们也会迷失方向进入素数完全不见的沙漠地带。”

“沙漠?”

“是啊。走啊走,就是见不到素数的身影。放眼望去,是一片沙的海洋。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你身上,喉咙干得冒烟,眼睛花了,视野模糊不清。啊,以为终于看到素数了,跑过去一看,不过是海市蜃楼。伸出手,抓住的除了热风还是热风。但是你不能气馁,要坚持一步一步向前进,一直坚持到看到地平线那边出现一块清水荡漾的、名叫素数的绿洲为止。”

夕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平方根拿铅笔沿着圈起孪生素数的圆圈描来描去。从厨房飘来电饭锅的蒸汽。博士像要望尽沙漠似的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但那里有的只是被所有人视而不见、弃之不顾的小小的一方庭院罢了。

相反地,在这世上,博士最厌恶的是杂沓的人群。他不愿外出的原因也就在这里。车站、电车、百货商场、电影院、地下街,只因为到处挤满了人,就成了对他而言无可忍受的地方。各色各样身份庞杂的人们出于完全的偶然聚集到一处,熙熙攘攘、毫无秩序缓缓蠕动的样子,与数学头脑所追求的美,处于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他总在寻求着宁静,那并不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意思。比如,即使平方根在走廊里吧嗒吧嗒地跑动,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也不会对他所要保持的宁静有多大的影响。博士所寻求的那份宁静,存在于他的心中,外界的声响到达不了那里。

解答完数学杂志的悬赏问题,在报告纸上誊清、交送邮寄之前,他要再次检查一遍,每当这时候,博士屡屡喃喃感叹:“啊,真安静!”说明他对自己的推导过程很满意。

他在求得正确答案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欣喜或者解脱,而是一份宁静。这种状态,是该有的东西均已各归其位,一切不留一丝增删的余地,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丝毫未变,从来如此,而且充满了今后仍将永远照此持续下去的确信。博士酷爱这一份宁静。

因此,“安静”也成了最高级的表扬词语。每当心血来潮,他会隔着餐桌望着在厨房做饭的我的身影,做饺子的时候他会投注尤其讶异的视线。我把饺子皮在掌心摊开,放上馅,打四个褶裥包紧,然后摆进盘子。就是这样几个动作的单纯反复,他却看不厌,在最后一个完成之前不会掉开视线。他实在过于认真,有时感叹之余甚至发出叹息声,令我莫名地感到难为情,拼命忍住了没笑。

“好,做好了。”

等我把整整齐齐摆满饺子的盘子端起来,博士便双手交叠放在餐桌上,不胜感叹似的点头说道:“啊,多么安静啊!”

而当同一条定理不再能够统一所有状况之时,周遭物事不再安静之时,博士体味到的将会是何等程度的恐惧——知晓这一点,是在黄金周结束后的5月6日。那天,平方根被菜刀划伤了。

从礼拜六到礼拜二连着休息了4天,第二天早上一进偏屋,就看到盥洗台漏的水把屋子连走廊全泡在了水里。我又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又是去叫修理工,整个人烦躁不安也是事实。而且,也许因为有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白的缘故,博士表现出来的生疏感前所未见地顽固,我指着便条说明身份,他也反应不过来,都快到傍晚时分了,仍旧一副生硬的态度。假如是我的焦躁感染了他,成了平方根受伤的远因,那责任到底不该博士来负。

平方根放学回来过了一阵子,我发觉色拉油用光了,就出去买了。坦白说,留博士和平方根两人单独待在家里,我还是稍许有些不安的。正因为这样,出门时,我悄悄凑到儿子耳边叮问:“不要紧吧?”

“什么嘛?”平方根态度生硬地应道。

我自己也没法很好地解释到底担心什么。可能是预感吧。不,不对。从实际业务的角度来讲,我很担心博士是否能够胜任一名监护人的角色。

“我马上就回来,你和博士两个人看家还是头一回,我担心会不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