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6/6页)
我合上厚册子,耳畔响起老太太拿手杖顿地的声音。
此后,即便在平方根的照片褪色之后,我依然保存着博士的便条不愿丢弃。欧拉公式之于我,是支柱、是警句、是珍宝,还是博士留给我的一份纪念品。
我思来想去想要弄明白当时博士为何写下了这道公式。博士没有大吼大嚷,也没有拍桌子以示威胁,仅仅写下这一道公式便平息了老太太同我的争吵。其结果,使我复归保姆之位,使他和平方根的交流得以重启。他是一开始就算准会这样吗?还是仅仅因为混乱不堪而下意识采取的行动,并无深意?
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他最担心的还是平方根。他唯恐平方根误认为母亲和别人发生争吵是因为平方根自己的缘故。因此,他用他那独特的、他所能做到的唯一方法,拯救了平方根。
回想起博士对于幼小者的爱之纯粹,至今找不到语言形容。它几乎与欧拉公式的永恒不变一样,是永远的真理。
博士无论怎样的场合都准备保护平方根。他认为,无论自己的处境有多困难,平方根总比自己需要多得多的帮助,而自己有义务给予他帮助,并且将尽到义务视为无上的欢喜。
博士的心思并不一定仅只通过行动表现在外,很多时候,他也通过肉眼不可见的形式传达出来。但是平方根能够点滴不漏地感受并领会他的爱。他不会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应付过去,也不会不知不觉随它流走,他懂得,博士所给予自己的,是何等可宝贵的、值得感激的一份爱。我惊诧于平方根不知不觉间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一旦发现自己的菜比平方根的还多,博士便要沉下脸来提醒我。他贯彻着一个信念,无论鱼肉块还是牛排还是西瓜,最好的部分应该给最年幼的人。甚至在悬赏问题的研究渐入佳境之时,他仍旧为平方根准备了无限制的时间。他喜欢平方根问他无论任何问题。他相信,孩子为之烦恼的问题要远比成人的困难。他不仅只是指点正确答案,还能令提问的人感到自豪。在推导出的答案面前,平方根不仅为解答之精彩,更为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有质量的问题而深深陶醉。博士此外还是观察平方根身体的天才。无论倒睫毛还是耳根长出的小疙瘩,他总是比我发现得早。他不用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或伸手抚摸,只要孩子站在他面前,他就能在一瞬间里察觉应该注意的地方,而且他只把发现的异样悄悄地告诉我,以免惹得孩子本人为此担心。
当我站在厨房洗东西时,博士会从背后凑上来对着我低声耳语,那声调,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疙瘩,我看还是需要治一治吧。”听他的口吻,简直像世界末日将至。“孩子新陈代谢很快,很难说它不会越长越大,压迫淋巴结,或者堵塞住气管。”
博士的好操心,在与平方根身体相关的问题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那我拿针把它给戳破吧。”见我随口敷衍,他便认真地生起气来:“万一细菌钻进去了怎么办?”
“先放炉火上烤一烤,杀杀菌就没事了。”
我之所以故意说些使他着急的话,是因为对博士这种变得越来越荒唐无稽的担心感到很有趣。还有一点,就是我很高兴看到博士替平方根担心。
“不行,细菌到处咕咕哝哝地乱爬,万一给它钻进血管到达脑部,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博士绝不退让,一定要我说出“好,知道了,我马上带他去医院”才肯罢休。
他对待平方根就像对待素数一样。他认为,就像素数是使得所有自然数得以成立的根本一样,孩子是对自己这些大人来说不可或缺的原子。他相信,自己此刻能够存在于此地,是托了孩子们的福。
时不时地,我会取出那张便条默默地凝望,在失眠的夜里,在孤单一人的黄昏,在忆起难忘的人而眼泪汪汪之时。便条上写着伟大的一行,在它面前,我低下头来。
(1)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约前273—约前192):古希腊地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首次科学地测定地球的大小,著有《地理学》(3卷)等。
(2)路·格里克(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美国职业棒球纽约洋基队的一垒手,连续出战2130场,保有0.341的击球率和494支本垒打纪录,被称为“铁人”。
(3)日本人按照公历7月7日过乞巧节,即七夕。
(4)莱昂哈德·欧拉(Leonhard Euler,1707—1783):瑞士数学家,发展了微积分学,在偏微分方程式、椭圆函数论、变分方法等方面作出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