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时光如镜](第14/16页)

一直到讲座结束,我还久久地坐在座位里,像刚跑过几千米般浑身是汗。往日,即使跟一整下午的会议也不会这么累;而此刻,在我身体内交战的不仅仅是两种语言,还有两种人生。

我曾放弃的,和我正拥有的。

“你不舒服?”施杰在旁边,伸手探探我的额头。

我回过神来:“没,有点热。”

“走,我爸在前面,咱们去打个招呼。”他说。

“啊?”他爸?

不在状态地被他拉着挤过退场的人潮冲到前边,正跟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的谢慧仪转过头看到施杰,匆匆打了个招呼:“小施总。”

“大施总呢?”他问。

这一问一答我明白了,原来施杰的父亲就是出版公司的总裁。

慧仪见状,匆匆结束了上一段交谈,转向施杰:“大施总刚出发去晚宴的会场了,我们也走吧?咦,Bridget?你也来了?”

我实在无法形容现在有多讨厌被人这样称呼,这种讨厌来得不合理,又无法解释——只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

“嘿,我今天还行吧?”她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像往日我们在工作后询问彼此意见一样。她知道,她知道我在这种环境里一定会不自觉地进入状态。她为什么不能认为我已经变得迟缓。已经没有以往的职业习惯,已经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很完美啊,一点都没变。”我依旧挂着微笑,既真心又违心地回答她。真心,是因为她表现得精准出色,一如既往;违心,是因为我厌恶这个话题。

自从两年前,前男友的太太冲来将公司和我家闹得天翻地覆开始,我便厌恶这一切。无须他人提醒我这圈子有多小,我早已自动退避到圈外。

施杰的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这里:“你们俩认识?我还不知道你叫Bridget!挺好听的。”

“这个不用在意,因为我都不用了。以前是因为工作需要,现在还用英文名字有点多余。”我说。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同学?”施杰面带好奇地问。

慧仪看他一眼,似要替旧朋友挣点面子般故意轻描淡写地答道:“你不知道?我们同事过一段时间,她以前是我们公司最出色的译员之一。哎,我们赶紧走吧,再不去该晚了。”

晚上还有晚宴,都顾不得问是哪家的聚会,我赶紧推辞:“不好意思,我刚才一直不太舒服,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我先送你回去。”施杰刚才见过我目光呆滞,又出了一头汗,对这个借口倒是没有怀疑。

“不用,这里好打车。”

慧仪道:“你就让他送吧,不舒服自己回家也不安全。”

“走吧。”施杰不容反驳地拉过我往外走,回头还跟慧仪交代了一声,“我送了她回去就来,不会晚很多。”

我被他拉着,要道别也只能跟他一样扭过头边走边说:“慧仪,那我先回去了,下次见。”

“好,再电话联络!”她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转身离开这里,每走一步都更轻松一步。她在我的那段回忆里,的确属于为数不多的整洁温馨的角落;但她同样也是那一切的目击证人,我无法面对这样无形的对峙。不安是一头怪兽,躲在暗处吞食我体内残存的勇气,所有与那段往事相关的人证和物证,都不应该再存在于当下的生活。

我知道,这对朋友并不公正。但我别无他法。

回家的路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安全带扣。

前面路口红灯,车缓缓停下。施杰问我:“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送你回家?”

“你是好人。”我乱答。

“不对,再猜。”他面露神秘兮兮的笑容。

“你有空。”

“算了算了,揭晓答案了。”他松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俯过身来。

我吓了一跳,正待反应,他已经半个身子探到了前后座之间,揭开搭在后座上的那件外套,变出一束香槟玫瑰来。

“送给你!你一直不告诉我喜欢哪几朵,我就随便摘了。”

“谢谢。”此举我不是不感动。如果感动可以代替感情,那么每个人都得有几十或上百个分身才够次次以身相许。

“喜欢吗?”他问。

他的样子既不忐忑又不紧张,更多的是胸有成竹。

“绿灯了。”我指指前方。

后面的车适时地鸣起喇叭。

施杰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大度地不再追问我类似的问题:“有答案的时候告诉我就行,我不着急。”

阳光透过车窗斜斜地投进来,在我膝盖上映上狭长的影。又快到傍晚了。我忽然想起春末那一次,与黎靖并肩站在江北机场看薄暮的情景。浓雾散去、尘光如旧,恋爱这东西与谁谈其实都还是老样子,若不想周而复始,便最好一次一生。既没动过与身边驾驶座上这个男人过一辈子的念头,何必随随便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