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夜与寂静](第5/19页)

他拍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轻声说:“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他又说了一句废话。人生中不由自己掌控或选择的事十有八九,我们唯一可以做主的是当某件事来临时,决定是拒绝还是接受。想与不想这两个选项同样消极,一则逃避,一则自欺。

我摇摇头,脸颊被他的衣领磨出了轻微的痛感。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扶起,我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彼此鼻尖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厘米。我们从未如此接近,却都停留在了触碰不到的位置。

心理学家说,1.2米是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0.45米以内则是亲密距离。而我们之间只间隔了0.01米,这个距离显然能让任何伪装都变成徒劳。

“我们不能……”黎靖只说了半截,这句话就迅速消隐在彼此的呼吸里。

“嗯,不能。”我也轻声说。

这个“不能”实在太软弱无力,有多少明知故犯都是从一个“不能”开始的?

他微微前倾便触到我的嘴唇,那0.01米距离不翼而飞。柔软的枕头从我背后悄无声息地塌陷下去,我们随之陷落入那只有1.5米宽的短短暂梦境。头顶的白色纱幔静静地垂在眼前,隐约透出窗外星辰那模糊又遥远的轮廓。

我平静地仰卧在他面前,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感受到再长的永远也不过就是这一瞬;仿佛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深蓝色薄毯下,他右臂横抱住我的腰,抬起左手抚开我的额发。是想看得再清楚一点儿,看清楚我们正真真实实拥有的这个突如其来的瞬间?我的双手绕在他背后,一寸一寸地沿着肩胛骨细数皮肤的纹理。彼此陌生的身体在熟悉的温度中努力证明有些什么曾存在过,纵然转瞬即逝,它也曾完整。

当热烈归于平静,我缩在他臂弯中等待睡意一点一点累积。刚才的一切完全在我们意料之外,但也不算是一时冲动;但如果可以回到进房间之前重新来过,我想我们绝不会发生同样的事。如此回想起来,甚至体会不到究竟有没有后悔的可能。这感受太复杂,我干脆放弃,不再去想。万籁俱寂的午夜,唯有窗外不时传来微弱的虫鸣。

他从身后抱着我,在我耳边低声问:“你没有问题要问我?”

“有。换物活动那天,你到底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

他将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松松地握着拳。看来这个问题正在他的意料之中。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掌,呆住了。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戒指,细细的银白色戒圈托着一颗半克拉钻石。这枚款式简单的六爪钻戒我再熟悉不过,它是旧感情留给我的纪念物之一。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不知道是谁从旧物纸盒里带走了它,或许只当它是一颗仿得逼真的玻璃。再美的钻石一旦置身于被遗弃的旧物堆中也不再昂贵,犹如回忆——再珍贵的时光一旦被证明本不属于我,便从此成了讽刺。

原来带走钻戒的那个人是他。

见我说不出话来,他又问:“后悔过把这个也拿出去随便送人吗?”

我沉默地摇头。

他仍未收回手掌,静静地摊开在我的面前,仿佛要我将它收回去。

“我不打算要了。”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一个已婚男人送的戒指,留着还有意思吗?”

“真不要了?”

“真不要。”

“你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拖我起来,把我往窗边拉。

我吓了一跳,缩着不肯起来:“喂,还没穿衣服呢!”

“外面都是果园,你觉得半夜会有人吗?”这个鲁莽举动实在太不符合他平时的性格,我愣神间已经被带到了窗口。

他啪地打开窗,将戒指塞到我手里,再一指窗外:“使劲,扔出去。”

“啊?要不要绑个石头,能扔得远点儿。”我太喜欢这个建议了。

“扔!”他言简意赅地下指示。

我拉过窗帘挡在身前,拿出了中学时代体育课学投铅球的力气,一挥手,戒指从松开的掌心中飞了出去。它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落入茫茫黑夜,从此不知所踪。

黎靖从另一侧窗帘后伸出手,紧紧地关上玻璃窗。

我们一左一右裹在窗帘后,像两只夏夜的蝉。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夜色静谧得几乎要延伸到永恒。

“那本诗集,”我忽然想起那天他留下的书,“为什么留给我?”

“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有首短诗,你有印象吗?‘真正的星星填补头上的夜空——’”

“而地面上到来的是与其争辉的昆虫。”我接下去。是那首《花园里的萤火虫》。

“它们并非真正的星星,可有时却能与星星极为相似;只是……”他背到最后一句时停下来,微笑看着我。

我顿时明了他的所指:“这句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