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夜与寂静](第6/19页)
这首短诗的结尾是:只是,它们当然不可能一直这样维持。
就在此时,一阵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如锅中骤然沸出的水花,翻腾着扑熄了锅底荧蓝的火苗。黎靖起身来弯下腰从衣物中摸索,我看到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黎雪”两个字。他本能地走远几步,按下接听键——若不是赤身裸体,他恐怕已经走出房门外。
我无意偷听,径自钻回被子里躺下。但房间只有这么大,他跟女儿的通话一点儿不漏地传进我的耳朵。
刚才难得卸下理智外壳的黎靖,被女儿的一通电话轻易地打回原形,神态里、声音中都回复了往日高温不高、低温也不低的状态:“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噢,没事,我也没睡……妈妈要结婚是好事,你不是也不讨厌叔叔吗?……不用担心,妈妈跟他结婚,并不代表你要叫他爸爸……当然不会,结婚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你的事永远都是我的事……没关系的,一切都跟现在没区别……我跟你妈妈已经分开了,我们以后都会有各自的家庭。”
原来是前妻要再婚,女儿闹情绪。我默默地翻过身背对他的方向侧卧,他跟女儿聊这些事的时候,一定不希望旁边有我注视。他留意到这个小动作,仿佛为了使我安心,便回来钻进被子才继续这个电话。
“你还小,可能不明白,一段感情不一定能够持续一辈子。感情没了,两个人还硬要一起长久生活下去,那才是最不幸的。我们离婚不代表失败,只代表我们有勇气去接受感情不在了的事实。我和你妈妈是友好地分开的,我们没有互相怨恨,还很尊重对方,而且我们有你。你就是我们这段感情最大的成就,知道吗?……真的明白?明白就别闹别扭了,赶紧去睡觉。明天还学小提琴呢……嗯,好,晚安。”
他放下手机,摸摸我的头,只说:“睡吧。”
013
清晨,阳光透过玻璃黏在皮肤上有一股痒痒的暖意,不多时就烫了起来。我在半梦半醒中,扭头把脸埋进枕头里躲太阳,却模模糊糊地被耳边清晰的水声叫醒。
坐起身来,发现昨夜没有拉上窗帘,阳光长驱直入,刺得我眯了眯眼。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客房洗手间门关着,淋浴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枕边。
水流冲刷地板的声响忽然断了,我胡乱套上衣服跳下床来,借着叠被子弯下腰,避免与即将从洗手间出来的黎靖四目相对。
短短的几分钟像有几小时那么漫长,门终于开了。我没有抬头,只看见他的脚尖——咔叽色长裤垂下来稍稍盖住脚跟,干拖鞋上似乎包裹着一层微薄的水汽。
他坦然地向我道早安:“起来了?早。”
“早。”我冲他不自然地匆匆露了个微笑,绕过床脚,侧身躲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弥漫的白雾还未散去,潮湿的空气里留有沐浴露的余味。蓝窗帘上的斑斑水迹透明得耀目,滚热的水流从莲蓬头里倾泻而下,头发湿淋淋地贴住了我的后颈。
弗罗斯特的那首《花园里的萤火虫》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萤火虫与星辰的光亮何其相似,只是后者能穿越亿万光年而存在,而前者仅有不超过五天的平均寿命。
昨夜或许发生过些什么,但我并不想去确认。
有些事无须多问,有些事了然于心。两人之间先计较的那一个必定先失望,先放下的那一个方能先平静。
当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洗手间时,黎靖正站在门外等着我。
“你要用?”我侧开身。
“不用。”他有些不自然地看看我,略带迟疑地进入主题,“我们昨天……”
我语气轻松地打断他:“昨天很平常。你单身我也单身,没有什么不对,也不能代表什么。”
他低声“嗯”了一声,眼神里的情绪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放松。
“你想让我负责任?”我紧接着适时地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
“噢,最好还是让我负责,呃,帮你吹头发。”他也适时地将话题带过。
得陇望蜀貌似愚蠢却是人之常情;反之,表现得若无其事看似聪明,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们从不是善于游戏感情的男女,因此更清楚地懂得“若无其事”是一门多么艰难的功课。如果下不了在一起的决心,这便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答案。虽不容易,但我们都已在努力试练。梳妆台上的镜子映出我们两个人的影像,他握着电吹风,细细梳理我的头发。一刹那,我恍然有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错觉,只可惜眼前的景象如镜中无根的倒影,只拥有朝生暮死之轻。
唐唐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下楼。门外的小庭院里已摆上桌椅,我们在斑驳的树荫下入席,颇有种瓦尔登湖畔质朴的浪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