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第10/14页)

当时我的薪水已经不发放了,无钱再乘车马,我便假装雇乘骡马出行,以安抚芸的心。实际上我是口袋里装着干烧饼徒步而行的。一路向东南方走,过了两条分叉的河流,走了八九十里路,却没有见到一个村落。到了夜里的时候,只见眼前一片黄沙,天空中寒星闪闪。找到一个土地庙,约五尺高,被一堵矮墙围着,前面种有一对柏树。我向土地神叩头祈祷说:“苏州沈复投亲到此,身陷困境,想借神庙住一晚上,请土地神保佑保佑我吧!”祈祷完毕后,我移动庙内的小石头香炉至庙外,以身体硬挤进去试探一下,里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没法子,我只好用风帽反过来挡住脸面,将半个身子坐在庙里,把腿伸到庙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由于白日行走疲乏,精神困倦,所以很快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到醒来时,东方晨曦已白,短墙外忽然听见有脚步和说话声。我赶忙探头一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我于是向他们问路,他们告诉我:“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泰兴县城向东南,隔十里路就能看见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到靖江了,剩下的路都是宽阔平坦的路了。”我谢过路人后返回土地庙,将小石头香炉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对土地神磕头赔罪后就匆匆赶路了。等过了泰兴,我搭乘上了过路的小车子,行程就此轻松了许多。

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我到了靖江盐署,递上名帖要求守门人禀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守门人出来说:“范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看他说话的神色,好像是在故意推托,便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守门人说:“不知道!”我说:“哪怕他去一年,我也要等他!”守门人懂得我的意思,又私下问道:“你真的是范爷的嫡亲小舅子吧?”我说:“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会在这等他了!”守门人便说:“那就姑且等等吧!”等了三天,范惠来派人告诉我说他回来了,并为我挪凑了二十五两银子。

我一拿到钱就立即雇了一头骡子急忙赶了回去。一回家,就看见芸已经憔悴得失去人形,并且不停地喘息和哭泣着。见我回来,她突然说道:“你知道昨天下午阿双卷了我们的财物逃跑了吗?我请人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东西丢了是小事,可人是他母亲亲手托付给我照看的。他如果想逃回家的话,中途必定要经过大江,会不会发生意外呢?这实在太令人担心了。另外,如果阿双的父母把儿子藏起来,然后以把人弄丢为借口来敲诈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而且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华家姐姐呢?”

我说:“你先不要着急,你想得太多了。如果把儿子藏起来敲诈,应该去敲诈那些有钱人啊。我们夫妻两肩膀担一张嘴,什么都没有,他们又能敲诈到什么呢?而且,他在我们身边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供他吃住,从未打骂过他,这些邻居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件事纯粹就是这个小奴仆丧尽天良,趁我们处境危难而偷盗我们的家财逃跑。你华家姐姐送给我们一个盗贼,是她没有面目见你,怎么会是你没有面目见她呢?现在我们把这件事报给县衙门立案,杜绝不必要的麻烦就行了。淑姐不要太过担心,不会有事的。”

芸听了我的话,稍微宽心了一些。然而自此以后,我就经常听见她在梦中说呓语,呼叫“阿双跑了”或是“憨园为何要辜负我!”病情也就此愈加严重了。

我想请医生为芸治病,芸却阻止我说:“我的病始于母亲去世和弟弟出走不归,悲伤过度,后来在感情上受到欺骗,心情激愤,平时又思虑过多,使病情无法挽回。本来我想尽心竭力做一个好媳妇,可是终究不能实现,因此导致头晕心悸等疾病。所谓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恐怕也难以救活,就不要再为我再做无谓的钱财浪费了。回想起我嫁给你的这二十三年来,承蒙你的错爱和百般体恤关照,没有因为我的顽劣而将我休弃丢开。有你这样的知己,有你这样的抚恤,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当我们能够吃饱穿暖,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沉醉于山川名胜的美景,特别是共同游玩泉石、沧浪亭、萧爽楼等景观风光的那段日子,我们简直成了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真正的神仙要靠多少辈子才能修炼得来,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又何敢奢望修仙?而正是因为我们强行追求那种神仙般逍遥的生活,才遭致上天的嫉妒,有了情魔的困扰啊。总之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对我太痴情,而我又太薄命罢了。”

接着,她又哭泣着说道:“人生百年,难免一死。如今我中道离你而去,忽然成为永别,今生今世不能再侍奉你,也无法看到儿子逢森娶亲结婚了,我的心里始终觉得遗憾啊。”说完话,她的眼泪就像珍珠般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落下来。